季浮生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力量。

恶意。完全只针对于“季浮生”这个人的恶意。季浮生需要这个。他是灵师，驱使妖邪。由灵力催生出的能力各不相同，各驱邪师都有自己的异能手段。妖邪以执念固定魂魄，执念越强，力量越大。而季浮生需要用纯粹的情感为引，从强烈的情绪中获得力量，驱使妖邪。

人死后由于执念，魂魄不散，成为妖邪，但妖邪已经不再是人，生前再善良的人，成了妖邪，也会天性恶毒，因此由恶意为引，驱使妖邪时最顺利。

别的灵师，异能好像不这么反派，季浮生想。但没办法，他对其他的情绪很迟钝，诸如亲情爱情等，更是一窍不通。

为了获得纯粹的恶意，他干过不少坏事，被人当街砍死都很正常。上辈子，他遭到背叛，被下咒，被恶灵杀死，现在想来，不过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没什么可抱怨的。

季浮生看向那溺死的女孩。她**的，披头散发，站在男人身边，胎儿缠着她。她没有太强的力量报仇，又放不下执念，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事情不会更糟，但拼尽全力也无法变好，勉强度日罢了。

季浮生冲她道：“来吧，姑娘，选一个。跟着我，或者现在将你送归天地，送入往生。”

女孩抬起头，总算有了点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季浮生道。

“晓禾……”

“嗯。那你的孩子呢？有名字吗？”

“……”晓禾慢慢低下头，看向缠在自己腿间的胎儿：“是女孩。”她又抬头看季浮生，像是在等待什么。

季浮生：“？”

“之前医生不告诉我，死后我把她从肚子里扯出来，才知道是个女孩。”

季浮生试探道：“恭喜？”

“你叫什么……”小禾等了一会，见季浮生没有更多反应，便主动发问。

将真名告知没有订下契约的妖邪，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真名，生辰八字，心头血与指尖血，在妖邪的世界具有效力。比如知道了一个人的真名与生辰八字，得到了他的心头血，就可以对他下咒。小禾的确很悲惨，但妖邪已经不再是人，天性本恶，将私事告知了陌生的妖邪，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可以叫我……李半闲，我是个驱邪师。”

季浮生的母亲姓李，父亲死后，他本想改回母姓，然而母亲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放出话来，说自家女儿已死，与季父、季浮生没有半点联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季浮生偶尔管自己叫李半闲，好像自己还有亲人。

好像母亲还没有死，父亲不是个偏执的疯子，他没有亲手杀了父亲夺权，姐姐和妹妹也还活着，他救回了她们，没有错过整整一年。好像他改了个名字，就不再是什么无亲无故，万人嫌恶的东西。

后来季浮生捡了个小孩，觉得有了家人，再也没提过年轻犯浑时给自己起的名字。

直到如今，遭人背叛，被暗算致死，又意外活过来。他猛然回头，才发现自己从来孤身一人，他活了三十多年，遥望去，只能看见自己空空如也的命运。

“半日偷闲，李半闲。”季浮生道：“说来惭愧，虽然有这么个名字，平生一点没闲着。”

“驱邪师李半闲……”小禾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透过那点笑容，能看出她生前的影子：“闲哥，你长得真帅，心肠还好。”

“我那个时候怎么没碰见你呢，所有人都在骂我，他还说我是贱货。”小禾轻飘飘看一眼罪魁祸首：“我站在桥边给他打电话，他让我死一边去，把电话挂了。我怎么就想不开了呢，那时候也是冬天，根本没人看见，水真冷啊。”

“的确不值，受了委屈，应该当场报回来。”季浮生道：“凭什么恶人过得好好的。”

小禾摇摇头，并不答话。她露出疲惫苍凉的神色。

季浮生心里咯噔一下，他劝了半天，小禾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换句话说，她的执念和恨意并不很强。他以为十拿九稳能收服的怨魂，貌似是看走眼了。

小禾没看季浮生，她指着自己腿上缠的胎儿：“我累了，我想走了。我死后才知道，她这是投的第十三次胎。前十二次，被打掉，意外流产，总也到不了人间，做了这么多次胎儿，居然一次都没有被生下来过。这第十三次，又没能生下来。她可生气了，带着我也放不下。可惜就算我没死，她也没法被生下来。”

“闲哥，你人好，给她取个名字，也当她活过吧。她跟着你，可以给你做事，积了功德，下辈子别再这么委屈了。”

季浮生露出意外的神情。听小禾的意思，她的魂魄困在男人身边，居然是因为她的胎儿怨念太深。

难怪这女孩执念不深，魂魄却能保持稳定……时间短是一个原因，她当时主动自杀，她的胎儿被迫跟着一起去死，怨念比她还深些。

投胎十三次，都没能被生下来，法律并不认可胎儿是人，可她的确有一部分人的意识。困在腹中忍受着，盼望着等待新生，又一次次失望，被残忍地从腹中剥离，痛苦死去。

季浮生低头仔细看那胎儿，那胎儿挣扎着抬起头，眼睛没有睁开，很小一个，遍身是血，20cm大小，隐约看出人形。

的确很像刚生的幼猫，季浮生有过一只，很小心地养着，没养几天，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小猫冰冷的尸体。

当时父亲是怎么说的？他说……

“浮生啊。你是我的儿子，未来会成为季家的家主，不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分心。”

季浮生的父亲，当时季家的家主，季孝行。他表情严厉，拍了拍季浮生的肩，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父亲是为你好，你还小，不想你有太大负担，没有让你亲手杀了它。”

没让季浮生亲手杀了这只小猫。好像季孝行很在意他，正在用独特的方式培养自己的孩子，只是手段残酷些，父亲还是很爱他的。

季浮生感到反胃。他久违地想起过去，想起季孝行。他想起季孝行的死，那个人死相不错，面目狰狞，挣扎了很久才死。季浮生反胃的感觉好多了。

季浮生看向小禾，小禾面上没太多表情，眼睛里带点期待，等着他的回应。

“那就跟着我吧。真漂亮的小姑娘。”季浮生端详未发育完全，血淋淋的胎儿，发现她的头很圆。嗯，不错，投缘。

季浮生自信道：“我养过小孩，刚开始木木呆呆的，后来可是上了个好大学呢，W大，成绩特好……”

他顿了下，咽进剩下的话，突兀转折道：“那她想叫什么名字？”

小禾道：“她想跟你姓。”

“……李安安。”季浮生不太会取名字，虽然已是妖邪，但平安总是好的，虽然想跟他姓……还是跟他的母亲姓吧，离他的名字远点，免得粘上之后不幸福。

那五个月的胎儿从小禾腿上爬下来，来人间十三次，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

“李安安。”季浮生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血珠从指尖渗出，季浮生将血虚按在她的额心，竖着画了一条线：“驱邪师李半闲，怨魂李安安。结成鬼契，五方鬼帝见证，不得违约，不得背契。”

血珠涌动，慢慢变为金红色，印在李安安的额头，片刻消失，在她体内结成鬼契。

季浮生的食指根处，也缠绕着一道环形荆棘状印记，如同刻印在其上的荆棘环。契约结成，季浮生感觉体内灵力充沛了不少，身体开始苏醒，曾经的力量逐渐恢复。

鬼胎爬向季浮生，一直缠在小禾腿间的脐带脱落下来。有缘无分，小禾与她这死在一起的女儿终于分开。

她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你，驱邪师。”

她的怨气主要来自李安安，此时她们分开，小禾执念不强，已经无法固定魂魄了。

她的身形开始变淡，金色的细碎光点从灵魂中逸散，场面很美，像在冬夜里飘飞的萤火虫。

季浮生冲小禾道：“一路走好，来生对自己好些。”

话音未落，小禾的魂魄消散在空气里。

季浮生低头去看李安安，发现她正在往自己身上爬。

李安安身体不大，但爬的很快，脐带也蛇一样蜿蜒爬行过来，看那架势是想把脐带连进季浮生的身体。

季浮生慌忙阻止：“安安，等下，等下，子宫那东西我没有的。”

李安安停下爬行的动作，歪着头，似乎很困惑。

季浮生这才意识到，李安安一直在母亲的肚子里呆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清楚人有男女之分，男人无法养育胎儿。

季浮生叹口气，蹲下身，轻轻抱起李安安。妖邪本来是碰不到的，灵师与妖邪结成鬼契后，与妖邪结成了特殊的联系，不用法术，就可以触摸到、看到妖邪。效果仅限结契灵师，可能在外人看来，季浮生就是在抱一团空气。

“你是妖邪，已经不需要母亲来提供营养了。等我挣点钱，买块玉养你。”说话间，季浮生瞥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是他的漠视和不作为，导致了李安安与小禾的死，但李安安同他没有深仇大恨。她甚至不认识他。贸然杀了这人，反而会给李安安添上业债，更难转生。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可很多时候，这种朴素的愿望并不能顺利实现。不过饶他一命，倒是可以从其他地方找补。

季浮生按着男人的眉心，将小禾死不瞑目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反复加深。

“嗯……可以了。”季浮生站起身，拍拍手:“每天晚上做点噩梦，免得他好日子过太舒服。驱邪后遗症。神经衰弱，体虚短命什么的，很正常。”

季浮生又蹲下去，打算翻点钱：“……我记得正式驱邪师收费三千起步，上不封顶，我帮这男的驱邪，送小禾往生，安顿他的怨魂女儿，收他一些费用也没关系。更何况他是安安的生父，找他拿点抚养费，法律允许的。”

虽然内心的法律允许，但季浮生很清楚，如果男人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见了，报警之后，现实的法律可不会放过他。

“安安。”季浮生指着头顶的摄像头：“看那个，把它弄坏。”

鬼胎李安安顺着墙，窸窸窣窣往上爬行，留下一串血印，她爬到摄像头旁，小小的拳头抬起，拍打摄像头。

摄像头完好无损，李安安挂在墙上，低头看季浮生，眼睛没有睁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能看出她在困惑。

季浮生：“……用你的怨气，攻击它。”

鬼胎重新看向摄像头。数秒后，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摄像头嗡一声停止了运作。

“好姑娘。”季浮生笑眯眯地，蹲下身，开始摸男人的口袋，摸遍全身，从里面摸出几百块零钱。

季浮生运筹帷幄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这男人穿得挺好，怎么连钱都没有。

“走吧。”季浮生叹口气，冲李安安伸手，她顺着墙爬到季浮生手上，触感冰凉，她身上的血顺着季浮生的指缝滴下，落在地上。

那并不是真实的血液，只是李安安的逸散的怨念。妖邪与生人的气场相斥，活人身上有三魂七魄护住心神和灵魄，妖邪已死，怨念与人的魂魄相冲突。这样待久了，人会变得虚弱，妖邪的怨念也会消散，如果硬要这样呆着，最后人和妖邪都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时候，从男人身上拿来的恶念就派上用场了。季浮生将灵力引到指尖，灵力与恶念混合，附在鬼胎身上，形成了薄薄一层膜。

隔着这层膜，季浮生可以和李安安正常待在一起，不会因为人与妖邪相斥而受伤。

李安安身上的血液停止了滴落。她抓住季浮生的衣服，爬至他肩头，脐带绕着他的手臂缠了几圈。

“走吧，好姑娘。”季浮生肩上趴着怨魂李安安，衣着单薄，垂着眼，模样俊秀，表情说不上开心，给人一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感觉。

收了一只怨魂，总归是步入正轨，呃，步入邪途。季浮生站在医院大门口，冷风吹过来，刀割一般，刮的脸生疼。

他便踏入这冬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