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检正常,待会去拍个X光。”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单子,对许澈道:“怎么闭着眼?眼睛也不舒服?”
许澈睁了下眼,又快速闭上:“没事,不影响。”
季浮生百无聊赖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两人都裹着护士小姐给的毯子。医院暖气开的很足,这一会功夫,季浮生身上几乎干了。
真有够巧,救护车来自最近的一家妇科医院。
一夜之间,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个阴气很重的医院。这次,他带着怨魂李安安,灵力也够用,那些阴影里的妖邪应该不敢动他。
可许澈是怎么做到不受影响的呢?他记得自己死前,许澈还只是个半吊子斩鬼人,法术都用不利索,经常被妖邪追着打。
许澈从急诊科出来,低着头看血检结果,没与任何人对视。
“哎。”季浮生叫住许澈,心瞬间绷紧,喉结滚动。如果许澈隔着伪装,一眼认出他呢?他未必会多想,毕竟自己已经死了五年……
许澈抬头看了季浮生一眼,没有任何反应,迅速垂下目光:“嗯,谢谢你。”
季浮生:“……”
许澈:“真的非常感谢,如果没有您舍命救我,我估计会死在那。”
季浮生突然觉得没劲,懒懒应了声:“说过了,小事而已。”
许澈歉意笑道:“给您添麻烦了,请问您住哪?改日登门道谢……”
季浮生打量许澈一身穿着,这小子显然过得不错,黑衣黑裤,通身休闲打扮,手上带了个表,看着有百八十万。
“没家,睡大街。”季浮生道。他兜里只有几百块,穿着一身湿透的秋装,李安安缩成一团藏在他兜里,连个养妖邪的法器都没有,真正是一穷二白。
许澈露出些意外的神情,他没再谈论季浮生的困窘处境,说句“抱歉”,背过身从兜里摸出手机,甩出里面的水,一边按开机。
手机屏幕亮起,许澈拨了号打出去,电话那边响起麻将声:“哎北风!碰!等会我接个电话——喂,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许澈哥哥~”
季浮生被这上扬的尾音搞的头皮发麻,许澈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号人,听声音就不正经……算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闭嘴,待会过来,定位发你。”
“什么?你那边听不清!等会二条,杠!”
“手机进水了,不知道还能用多久,到外面听。”许澈耐着性子道。
那边凳子刺啦一声,隐约听见女人的挽留声和娇笑声。
“哎,澈哥哥,听着呢。”那边声音谄媚。
“买个墨镜送过来,遮光强的,把我搁你那的东西拿来。”
“那东西挺宝贝的,拿来做什么……”
那边嘟嘟囔囔,许澈装没听见,回头冲季浮生道:“这位……李先生,您吃饭了吗?待会我请,给您做点?”
季浮生皱眉:“不用。”
醒来到现在,东奔西跑,过了大半夜,季浮生的确饿了。但被许澈当成穷光蛋,用这种方式关怀,还是太膈应了些。
现在他是许澈的救命恩人,许澈对他客客气气的,但要被许澈认出来,说不准会直接动手,再杀他一次。
电话那边,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许澈!你有情况!那边谁啊!没见你这么客气对人说过话!”
许澈黑着脸,对那边道:“少问东问西,现在过来。”
“哎,我那边快胡了……”
许澈没理,挂掉了电话。
医院走廊一片寂静,许澈看着有点尴尬,似乎想找些话题。片刻,仪器滴滴声响起,值夜的护士脚步匆匆,自两人中间穿行而过。
想个办法,跟他混熟些,以后从他这找线索也方便。季浮生叹口气,收拾好情绪,对许澈道:“刚刚我就想问了,心情不好?大冬天跳江里,手也割破了?”
“呃。”是在水下,许澈自己割破,拿来引出替死水鬼的。伤口被水泡的边缘泛白,已经不再流血。许澈张开手看了看,解释道:“水挺急的,可能我在水里乱抓割破了。”
“受了什么委屈,要这样对自己。如果家人知道,会很难过吧,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季浮生道。
许澈沉默片刻。虽然中了幻术,他现在的状态倒是比以往都好,没再头疼,记忆也没有模糊或混乱。
哥死了五年,许澈想,自己想给他报仇,然后陪他一起死。但季浮生愿意吗?
季浮生希望许澈好好活着。
他死前给自己留了一套房子,一张存折,三千一百八十本书,还有一盏魂灯。
刚开始那一年,许澈几乎活不下去。他找了所有能找的线索,要找出害死季浮生的凶手。每每累了,他就呆在房间里,不管白天黑夜,魂灯都发出幽幽的暖色黄光,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看那一架子书。
季浮生知道许澈自己活不下去,但他一定希望许澈活着。
许澈没再想下去。幻术实在是一个美好又残忍的东西,眼前每一个人都像他,每一个人都不是他。
“是个意外……或许意外的发生都是潜意识在放任,我深层的意识想要跳进去,因此我忽略了细节,导致意外发生?”许澈耸肩道。
季浮生没理他。斩鬼人能聚合灵气,形成具有实体的刀剑,许澈这伤口平滑,一看就是被灵气斩断的。很显然是遇到了妖邪,许澈才会跳下去。大概是替死水鬼一类的,水鬼在江里,灵魂被困住难以解脱,要引诱一个活人替死,它自己才能从溺水的痛苦中脱身。
妖邪的事,扯上心理学干什么。
季浮生直接了当问:“斩鬼师,怎么回事?被河里的水鬼拉下去的?”
许澈表情变了。他点头道:“是。斩鬼人,许澈,学艺不精,着了水鬼的道,让您看笑话了。您也是驱邪师?”
“驱邪师算不上,一个器师罢了。”季浮生道。
驱邪师主要由斩鬼人,灵师,渡厄师组成,驱邪师们从天地中获取灵力,通过修行,学习术法。
斩鬼人斩杀妖邪,灵师收服妖邪,渡厄师度化妖邪,用体内的灵力直接碾压,就像壮汉拿拳头砸碎土块。如果碰上难缠的妖邪,就好比要砸碎石块,再有通身本领,砸的时候也会觉得手疼。这种情况就需要器来辅助,将灵力注入“器”中,用器驱邪。
器师为驱邪师做器。他们不一定适合修习法术,也不一定会降妖除魔,但他们拥有做器的天赋,做出的器可以承载灵力,用以驱邪。
器师大多都有家传的本事,发展传承到如今,算是一份工作,普通人居多,多是些对驱邪有所了解的手艺人。
器师里面各路人都有,一些能力不强的小器师只有固定几个客户,在驱邪师界根本不起眼,是最方便拿来伪装,还可以谈论妖邪的身份。
再加上,季浮生的确有器师的手艺。他小时候很擅长做器,看了不少书,后来被父亲逼着做了灵师,父亲死后继承季家,家大业大,不需要他一个家主亲自做器。
他就再也没动过手,只有次做了个会动的木头小马,施加灵气,能变成马驹一般大小,会跑会跳,拿来逗许澈开心。
总之,前世他以灵师身份示人,重生一次,用器师做伪装,足够了。
“器师。”许澈想了想,突然道:“我有一个东西,想请您修,能帮忙看看吗?”
季浮生没想到还真能找到活,这算是他作为器师的第一单生意:“先拿来看看,不复杂的话可以试试。”
许澈自衣兜里摸出个绣着祥云的小布袋子,季浮生眼尖,认出那是乾坤袋,防火避水,里面有一立方米的空间可以装东西。
这不是沈家的东西?他们挺宝贝这玩意的,怎么会落到许澈手里。
许澈在里面掏出个玩意,递给季浮生:“挺贵重的,小心点。”
季浮生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只觉得这玩意有点像鹿,又像驴。
“能修吗?”许澈有点紧张:“我之前问过不少器师,都说这东西的灵力紊乱,一修就坏。”
季浮生:“……”他慢半拍认出了这个东西,脸慢慢烧起来。
当年他得了一段有灵力的紫檀,打算给许澈做器。一开始不好直接上手,他就拿普通木头雕了不少小马来练习。
他雕的难看,木马不像马,倒像匹驴,雕完就随手扔了。大概练了几周,练好才雕了那块紫檀。用做练习的那些,他都扔进了火堆,本以为全部在火里烧毁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能在这里看到。
季浮生拿着那四不像的器,扔也不是还也不是。他什么毛病?季浮生内心颇感惊恐,我不是给他一个了吗,他从哪捡回这个破烂的?
季浮生拿着那木马翻看,看到它屁股处有一块焦黑,的确是从火里捡出来的。季浮生耳尖开始发烫,感觉自己的黑历史都被翻了出来。
“这个没雕好,相当于构架错了,修复只能在构架上修补,不能修改构架,直接注入灵力,肯定会紊乱。”季浮生看了半天,把器还给许澈。他表情有点奇怪,脸也是红的。
许澈没注意,宝贝似的把那东西装回乾坤袋,看样子已经习惯了这回答。
季浮生忍了又忍,没忍住:“乾坤袋里装这个?太浪费了吧?”
“乾坤袋只是能装东西的器而已,世间能装东西的袋子多的是,这个器可是独一无二的。”许澈道。
荒谬。季浮生想,他到底什么毛病?害死了我,良心不安,把愧疚寄托在物品上?
“喂,许澈!”远远听见一个人从电梯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护士小姐提醒那人:“请不要大声喧哗!”
“不好意思啊我着急。”那人连连告罪,紧赶慢赶跑了两步,到两人旁边,喘着气,偷眼打量季浮生。
刚刚许澈与季浮生聊天,季浮生带着口罩帽子,许澈并不觉得突兀。
此时那人跑来,许澈无意间看了一眼,看到那人长着季浮生的脸,用很恶心的神情在观察他。
许澈瞬间胃里排山倒海,闭紧双眼,露出十分拒绝的表情:“离我远点,墨镜拿来,东西放这。”
“啊,好无情啊许澈,我大老远跑过来,你这就赶我走。”
季浮生饶有兴趣地在旁边看。许澈这是眼睛出了问题?刚才表现得还很正常……在水下碰见什么,短时间内能看见,但主观上不愿意去看?
季浮生隔着口罩,摸了下自己的脸。说不准还有别人记得这张脸,他得找个办法掩盖。
许澈那边,带上墨镜,看不见旁人的脸,顿时安心多了,压低声音解释:“曲天来,我碰上妖邪,中了诅咒,是这位李先生。”
许澈朝季浮生大概的位置指了下:“李半闲先生,他救的我。”
“什么?!”曲天来瘦瘦的,不算高,长着张娃娃脸,嗓门倒是挺大,吼这一声,被护士瞪了一眼,曲天来就压低声音问:“你?许澈?你碰上的是多凶的恶灵啊,还能中咒?”
“谈事到外面。”季浮生打断两人:“这人来人往的。”
许澈缴过费,那边护士交代:“过两天再来复查,别看现在没事,说不准有后遗症!”
许澈应了,曲天来在旁边偷笑。季浮生打量两人,只觉得新鲜,看样子曲天来和许澈关系很好?
三人一并往外走,曲天来开始碎碎念着:“到底碰上什么,你许澈还能吃瘪。”
路过电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扶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妆都花了不少。
那男人扶着墙,嘴里骂骂咧咧:“这医院不干净!我就是去抽个烟,突然就昏过去,好像还梦见两年前……”
他突兀地转移话题:“老婆,那个,过两天去庙里求个保佑吧,请个大师来家里驱邪,不然我心里不安稳。”
旁边值夜的医生笑:“突然晕倒是低血糖吧,幸好我看到你,不然这么冷天,你在外面趴一夜真会出事,待会给你查一下,输瓶葡萄糖。”
季浮生与几人擦肩而过,安抚地摸摸口袋里缩成一团的怨魂。
曲天来开了辆宝马mini,还是粉的,开这车的女孩居多,季浮生多看两眼,曲天来瘦瘦小小的,或许他就喜欢这款呢。
“给,小心点啊。”曲天来打开车门,从后备箱拿出个金线绣着双龙的绸布盒子,递给许澈,许澈没接,曲天来反应过来,把盒子塞进许澈手里:“中的什么咒,影响这么大。这位李先森也是驱邪师?”
“叫李先生也挺疏远的,叫我名字就行。”季浮生道:“一个器师罢了,能运转灵力,会点入门法术。下水救个人而已,驱邪的本事是没有的。”
许澈道:“替死水鬼和有致幻能力的妖邪,只是两个怨魂,我不小心着了套。”
曲天来更诧异了:“你是谁啊?斩鬼第一刀,许澈,五大恶灵,都是你除的,说你是驱邪战力第一梯队不为过吧?这么个怨魂能缠住你?”
季浮生:“……”
他转头去看许澈,才五年时间,这小子脱胎换骨了?
“喂,别多嘴,人外有人。”许澈烦的不行:“天才多的是,多嘴的倒是就你一个。”
“可你只用三年就打出名头了,其他人哪有你厉害……半闲小哥,看你反应,是不太认识许澈?”
“嗯……我没什么能耐,对驱邪师了解不多。”季浮生嘴上含糊应着,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许澈自报家门,说他是“斩鬼人许澈”。
自己跟许澈太熟,且不清楚他这五年来做了什么,因此没太大反应。
但三年除去五只恶灵……这功绩不论放在什么时候,都相当出名,能称作天才。
正常驱邪师,发现许澈吃瘪,应该很震惊,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没太大反应。幸好他用器师的身份伪装,器师里面有不了解驱邪的普通人……
刚刚许澈报出身份,是在试探。如果他一时失误,说自己是驱邪师,那会有什么后果?
季浮生瞥许澈一眼,发现许澈正在看他。
隔着墨镜,看不见许澈的神情。明知许澈没认出他,季浮生却惊起一身冷汗。
临死前,鲜血里那张熟悉的脸,放弃的咒术,还有万蛊噬心般的疼痛。
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手捏紧,季浮生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与许澈太熟悉了。就算被许澈暗算致死,他甚至没想过要报仇。意外活过来,又救许澈一次,还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李半闲。”季浮生的视线太过灼热,许澈有所察觉,便捧着那个绸布盒子,朝季浮生的方向递过去:“这个给你。”
季浮生一愣,上前接过盒子。
许澈又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一张卡出来:“还有这个,密码是六个零。”
“里面是一块玉,可以辟邪,您救我时可能沾染怨气,我本想给您随身带着,免得被妖邪侵扰。后来您说您是器师,想来用它做器也是可以的。”
季浮生打开看了眼,是一小块和田白玉,质地细腻,透出油脂的润滑光泽,雕成笑脸弥勒样,光看着就觉亲切神圣。
季浮生:“……”
是好东西,价值不菲,甚至市面上都难见到。但他拿着没用啊!
他要拿玉养妖邪,妖邪一身怨气,进到这佛陀玉器里直接魂飞魄散了,他还养什么?
季浮生嘴角抽抽,将盒子盖上,还给许澈:“太贵重了,不要。”
“不要?!”曲天来又叫起来:“半闲小哥,你再看看呢?你是器师啊?你好好看看,这东西可是庙里一师傅送的,想买都买不来……”
庙里和尚送的,八成都开过光了。季浮生本想着许澈实在要给,他就收着,这下拿着都烫手。
带着这庙里和尚加持过的玉,妖邪不侵,怨鬼不近。他一个灵师,妖邪不侵那还了得,别说使唤妖邪了,妖邪都不敢靠近他。
“拿走拿走。”季浮生把盒子塞进许澈手里,如同甩掉个烫手山芋,生怕慢一点,自己好不容易收服的怨魂李安安就要被超度,原地往生去了。
许澈这时开口:“这玉是两年前,我去陕西驱邪,寺里一位住持给我的,说让我送给有缘人。看您亲切,才送给您。”
季浮生笑了。“缘分得你情我愿,你愿意给,我不愿意要,这是有缘无分啊,留着吧,等你真正的有缘人。”
许澈默默收回盒子,又将卡递出去:“一点心意,这个就请收下吧。”
曲天来嘟囔:“这么宝贝的东西人家都不要,还在乎那点钱……”
“闭嘴。”许澈忍无可忍道。
曲天来眼睁睁看着季浮生接下那张卡,终于没话了。
他气鼓鼓地拉开车门,季浮生总觉得他像那种宠物柯尔鸭,嘴碎声音大,还直肠子藏不住东西。
“上来。”曲天来降下车窗:“你俩衣服还湿着,正冬天等打车啊。”
更正一下,是体贴的柯尔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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