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只怪舒曼曼的一句话,凌嫣后面的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包括萧霖发消息来的时候,她都不晓得该怎么回复才好了,当作没看到。
凌嫣对于这样举棋不定的自己,也感到相当无奈。
她从前并不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
她还是回家了一趟,不论如何,相亲这种事,她是不想再经历下一次了。
妈妈果然对她的想法非常不满,把之前用过的说辞再次搬出来,最后加上一句总结:你现在这个条件,还在挑什么?等你年纪大了,放低了要求,到时候都不一定有人愿意娶。
她如今在母亲心里,信誉值可能为负。
听到这种话,要说她心里不难过是假的。但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妈妈做出了一点退让,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提让她去相亲的事。
母女俩的情绪都不怎么美好,凌嫣只在家里吃了个饭,帮忙收拾了家务,就准备回去了。
她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妈妈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这样无依无靠,当老师又挣不了几个钱,有没有考虑过以后?”
凌嫣的动作停了一下。她回头看向妈妈,发现她的鬓角又添了一些白头发。才五十出头的人,本应该活得更加轻松才对。
“我考虑过的,是您觉得我不会考虑罢了。”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隐约听到了妈妈愤怒而压抑的骂声。
她很少和妈妈顶嘴,反驳回去后,也并不会有获胜的快感。
说到底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
她垂着脑袋,听见有人上楼,于是往前走了一步。
楼梯间的声音传了上来,是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
“……是真的,老师就是讲错了,为什么讲错了还能当老师呢?”
“老师当然也会犯错的,你可以提出来,但是要给他留面子呀。”
“可是爸爸就不会犯错。”
“爸爸当然也是会犯错的。”
“那嫣儿阿姨也会犯错吗?”
“嫣儿阿姨可能不会。”
“嗯?为什么呀?”
“因为嫣儿阿姨是爸爸教过的最厉害的学生,会自己去发现错误。”
“哦……”
齐文修抬起头,看见他们正在谈论的当事人正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
凌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对门做客了。齐文修让儿子去找他奶奶玩,自己则在凌嫣对面坐下,和她叙起旧来。
虽然三十多岁了,但他看着依然年轻,行为举止都还和以前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一晃就到八月份了,时间真是过得快。”
凌嫣说:“你别老在原一面前说那些了,等他长大了知道我现在这么没出息,多尴尬啊。”
“怎么能叫没出息?”齐文修笑眯眯说,“你的学生可是现在的互联网新秀。”
凌嫣:“我手底下年纪最大的学生都还没大学毕业呢。”
“我说的是你的第一个学生,萧霖,”齐文修说,“他不是回国了?我在学校的报纸上看到他的报道了,等下个月开学,学校肯定会请他来做讲座。”
凌嫣瘪了瘪嘴。“他是你的学生才对吧。”
“他可不爱上我的课,”齐文修调侃道,“你的课他才听。”
这一瞬间凌嫣的心情有些微妙。
告别了齐文修,凌嫣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又没怎么睡好。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提起萧霖,她深受影响,不断地回想起那时候。
经历了“三分球”事件后,萧霖的态度的确变软了不少。顺从了她的安排,每次的补习也会跟上。但萧少爷爱面子得很,一开始总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勉勉强强,多补习一分钟都会委屈了他似的。
而且他很喜欢惹凌嫣生气,经常以捉弄她为乐。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是得罪他得罪得太彻底,才被他这样报复。
至于和他成为朋友的契机,也十分巧合。
凌嫣还记得那天,正在放端午假,萧霖身娇体贵不肯出门,专门喊司机去把凌嫣载来他家,这才开始学习。
进去之后,她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小孩在,她以为是萧霖的妹妹,细问才知道是他的外甥女。
萧霖的姐姐是个完全的恋爱脑,结婚也很早。女儿则是完全被养成了刁蛮小公主,小小年纪,但牛脾气发起来,谁都哄不好。这回就正好赶上她不怎么高兴,因为她爸妈去过二人世界,把她扔给了萧霖。
萧霖做着试卷,小公主的娃娃掉了颗扣子,找不到了,马上开始哭闹,烦得他不行,喊保姆来哄,哄不住。凌嫣只好说,扣子不见了,是因为它出去冒险了。
她坐在地毯上,开始编故事给小公主听。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谁知道讲的人越来越来劲,听的人也越来越感兴趣。故事得到了一个完满的结局,小公主窝在保姆怀里睡着了。
凌嫣完成了任务一般松了口气,才发现周围的人,包括本来应该在写试卷的萧霖,都在听她讲故事。
她突然感到十分羞耻,结结巴巴地解释。萧霖却问:“这是你自己现编的吗?”
她点了点头。萧霖又说:“你如果去做童话作家,可能会很成功。”
那是她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她坦白说,她妈妈的心愿,是想让她当个医生。
“医生也可以吧,你去当写童话的确实有点屈才。不过,你的故事有种自由的感觉,应该有很多人喜欢。”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凌嫣偶尔在忙碌的间隙里回想起这些,都会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中。她有点庆幸。
这个世界上,总还有耳朵听得见内心,能听她把话说完。
……
寸土寸金的申城CBD区,钢铁铸就的森林沐浴在烈日骄阳之下,熠熠生辉。
某独栋写字楼的某层的某个总裁办公室里,两位兢兢业业的总助碰上了面,四处打量一圈,确认隔墙无耳,于是开始讲起了他们家总裁的小八卦。
最近的总裁,心思飘得很。
这边刚开完董事会,那边又马上去赶同学会。
听说这同学会还是他自己找人攒的局。
您看这位像喜欢热闹的人吗?
怎么可能,公司的团建他都懒得自己想地方。
果然这一去了同学会回来,三魂六魄就缺了点啥。
手机不离手了,学会发呆了。
下午拍的照片,晚上就放上电脑桌面了。
再比如今天,换了几身衣服都不满意,就在微信上跟人聊了几句,马上兴冲冲出门。
这夏天都还没过去,春天就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飘得很,飘得很。
十几公里之外的萧霖,一下午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
他准时出现在筒子楼楼下,恰好看到下楼来的凌嫣。
为了方便行动,她穿得很清爽,白t恤加浅色的牛仔裤,年轻得像个学生。
她好像有话要说,又好像还没有考虑清楚,总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样的表情,萧霖以前也会看到。凌嫣对心事守口如瓶,却是个不太会藏情绪的人。
萧霖其实喜欢看她这个样子,也更喜欢她解决了疑虑之后,豁然开朗的模样。
“等你开学之后,是不是会很忙?”
“可能吧,我不是班主任,倒是还好。”
“你要是当班主任,恐怕学生都会哭吧。”
凌嫣不满地问:“为什么?”
“你自己没点自觉吗?我当初最怕的就是考试出成绩,看你的大黑脸可太难受了。”
凌嫣:“???”
她真想把这厮讲的这些话录下来,摁着舒曼曼和齐文修的脑袋让他们听一听。
张俞希只简单查看了一下,说恢复情况很好,但还是要注意最近一段时间别穿高跟鞋。
凌嫣点头,又听见他说:“剧烈运动也还是最好不要做哦。”
这回凌嫣一遍就听懂了,她怀疑这个医生就是故意的。
“嗯?难道你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张俞希抬起头,用“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的表情看着萧霖。萧霖冷酷地回答:“关你屁事。”
凌嫣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把头埋进去。
萧霖中途去接电话。人家特意陪自己来的,凌嫣也就不好先走,坐在窗边,有些无聊。
张俞希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坐在了她旁边。“其实我以前见过你一次。”
“是吗?”凌嫣惊讶道,“什么时候?”
“你应该不会记得,是你们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那天萧霖有点不舒服,还是你用他手机联系了我。我赶到之后,你匆匆忙忙离开了。”
凌嫣想起来了,只是没想到当时来的人是张俞希。
那时候齐文修一个人在外面飘荡,还喝醉了酒。饭店老板给她打的电话,她听出来他的状态很差,想去找他。萧霖拦着她,说自己生病了,想让她多陪她一会儿。可她那时太担心齐文修,没有顾及萧霖的感受。
“他那时候病得很严重吗?他第二天就一声不吭出国,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系?”
“是很严重,”张俞希感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样子。”
“不过现在嘛,”张俞希看了她一眼,笑得像只狐狸,“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他们又聊了很多,那是凌嫣所不了解的萧霖。
萧霖的母亲走得很早,父亲又很花心,因此从小时候开始,有不少女人为了当上他的后妈,接近他,讨好他。
他爸爸没怎么管过这个儿子,又觉得他没有上进心,经常说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萧霖和他爸爸的矛盾很严重,那会儿几乎是逢见面必吵架。直到萧霖答应了出国,自己做出了一番事业,现在父子双方都懒得吵了,只是关系仍然很淡,全靠萧霖的姐姐在其中斡旋。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凌嫣不由得想,她和萧霖从某种程上来讲,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萧霖打完电话回来,觉得两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把凌嫣带走,告诫她张俞希就是个浪子,交过的女朋友要用十三节火车车厢来装,最好不要和他挨太近,他说的话也一句话都不要信。
凌嫣笑而不语。
萧霖提出时间不早了正好去吃个晚饭,凌嫣马上说:“这回真的让我请客吧,我有钱,你别像扶贫似的。”
萧霖眼睛滴溜溜转:“你冰箱里的菜吃完了吗?”
凌嫣:“……”
所以他们最后还是回了凌嫣的小宿舍里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私人领域被一再触碰,凌嫣觉得这样很危险。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抗拒,反而有些享受这样的相处方式。
吃饱喝足后,凌嫣看着主动洗碗的萧霖,忽然问道:“你那时候答应跟我学习,是因为想让你爸爸对你刮目相看吗?”
萧霖顿了顿,说:“不是,是因为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
“就是那句,”萧霖回过身手里还拿着一块清洁海绵,把脸扁起来,模仿凌嫣当时的语气,“‘你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爸的吗’?”
凌嫣呆住。她也是今天才意识到这句话对于萧霖来说杀伤力居然有那么大,猛地愧疚起来:“对不起,我当时不太了解情况……”
“非要说的话,我反而应该谢谢你,用这句话骂醒了我。”
萧霖又转了回去,低下头,挡住了他脸上露出的怀念与温柔。
“不然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像我爸说的那样,无可救药了,还不知道自己病在哪儿。”
“……”
凌嫣陷入了沉思。
对于当时的萧霖来说,下定决心改变并不容易。可他却真的找到了方向,脱胎换骨。她很清楚萧霖是可以做到这点的,因为这个人骨子里不愿意受人掣肘,向往自由。她一直很清楚。
他们的处境曾经何其相似,又迥然不同。
“其实我……不是自己想当老师才当的。”凌嫣轻声说,“是我妈听了……别人建议,一定要让我来当老师。”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个工作不是我本人的意愿,只是我现在很没用,做不了别的,我没有办法。所以这段时间,我考虑过辞职。可真的到了要辞职的时候,我很犹豫,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舍不得这份工作。”
“你怎么会那样想自己?”萧霖把最后一个碟子放下,解下围裙,不太赞同地看着她,“就算是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孩。”
凌嫣的眼眶忽然有点湿,她仰起头,眨了眨眼。“谢谢。”
“那你现在呢,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想躲了,”凌嫣说,“不辞职了,想做的事,也会继续去做。”
萧霖扬唇一笑,单手开了一罐牛奶,递给凌嫣。
她道了谢,伸手接过,靠在阳台上,偏头看向天空,立刻被抓住了视线。
“真美啊。”她轻声说。
太阳要下山了。
整齐的屋舍上方,广袤的天空呈现出了一片重重叠叠、水墨晕染一般的鸦青色。却不甘寂寞似的,唯独在遥远的天际处,添了一抹瑰丽而炽热的亮。那像是巍峨山脉中行走的自然渗露的岩浆,又像漆黑熔炉里流淌着的滚烫的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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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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