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之天刚蒙蒙亮就出家门了，却直到黄昏都落幕了一个多时辰，才披星戴月的赶回了家。

还没走到家门前，就看见了她娘和她媳妇两人各举着一个灯笼打着圈在家门口晃悠，他纳闷道：“娘，媳妇，你们俩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大晚上的在外头这是干嘛呢？”

崔氏回头，见果真是儿子回来了，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可紧接着劈头盖脸就是骂，“还能干嘛？老娘担心你这个讨债鬼被狼叼走了，寻思着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去找里正组织全村人一起出动寻你去。”

只这心放下没多久，在儿子逐渐走近时，又被提了起来，“顾平之，我大孙子呢？”

阳哥儿这孩子死活离不开爹。

离开时儿子将阳哥儿用布绳绑在背上，布绳捆绑时，需要勒过双肩，可这会儿儿子的肩上却根本没有布绳的踪迹。

崔氏话音落，周氏也发现了丈夫肩头上少了布绳的痕迹，她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没成想下一秒，就见丈夫挑着的扁担右边萝筐里传一道声音，“奶！我在这！”

“娘，回来了，我回来了。”

此时虽已然月上柳梢头，可谁也不知道黑暗中有没有村里人正在外头闲晃。

崔氏与周氏婆媳俩都是聪明人，眼见着阳哥儿出现在了本该放置货物的萝筐里，两人虽然心头皆是一惊，但谁都没有在外面多说什么。

可等到一进屋，崔氏朝儿子货郎扁担挑着的两个箩筐中看了一眼，立刻就道：“儿啊，你……你这货呢？”

离开前儿子可是挑了满满两筐的货，可这会儿两个筐子中一个已经全然空了，被阳哥儿霸占，另一个也就只剩了个底儿。

顾平之理所当然道：“货当然是卖出去了啊，我今儿个出门不就是为了干这个吗？”

其实崔氏已猜到了这个可能，毕竟儿子身上并未有任何打斗或逃跑的痕迹，只有浓浓的汗腥味罢了。

可她还是想不通这些货竟然这么好卖。

她平时偶尔也会去村里来的货郎担子上买东西，但那货郎的生意也没有儿子这么好啊。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就听儿子道：“娘，一个村子的确买不了多少东西，可我今儿跑的不是一个村子，而是足足三个村子啊！不过我今儿之所以能卖这么好，还要多亏了咱家阳哥儿。”

顾平之跑的第一个村子上礼拜刚巧有货郎去过，家家户户想买的东西那时候大多已经买过了，所以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不少，真正愿意出钱买东西的人却不多。

他正愁着该怎么办呢，就见一个孩童跑了过来，对着围在最前方凑热闹的一个老太太道：“奶，我要吃绿豆饼，快给我买绿豆饼。”

孩子奶奶愣了会儿后道：“乖，咱不吃那玩意，那玩意儿是苦的。”

那孩子立刻就崩溃大哭，“奶，你骗人，那玩意是甜的，可好吃了。”

“乖，奶没骗你，那玩意儿真是苦的，又苦又馊。”

“奶，我要是没吃过我可能还真的会被你骗过去，但是刚刚那个小弟弟给我掰了点让我尝了，我现在已经知道绿豆饼是啥味儿了。奶，你天天抱着我叫我宝贝金孙，原来你都是骗我的，绿豆饼你都不舍得给我买！”

顾平之身边虽然围着人，但是这些人都没他高，根本就遮挡不到他的视线，要不然他也不敢将他儿子放下来，让儿子跟村里孩子一块玩，所以他此刻很轻易地就顺着那孩童手指的方向看去了。

没成想这一看，他顿时就两眼一黑。

他刚刚还在心里吐槽究竟是哪家败家孩子，绿豆饼这么好的东西，自己留着吃不香吗？咋还给外人吃呢？

哪里想得到这败家孩子竟是他家阳哥儿。

幸好他只给阳哥儿拿了一块绿豆饼，这孩子就是再怎么败家也只能用这一块来败，不然他这一趟下来挣得可能还没这孩子送的多。

正这么想着，就听面前那欺骗自己宝贝金孙的老太太道：“小货郎，把你那绿豆饼给我来上一块。”

他那宝贝金孙却不依不饶，“奶，多买几块，你年年都骗我绿豆饼是苦的，你今天必须给我都补回来。”

那老太太最终在他这里买了六块绿豆饼，因为她那大孙子今年刚好六岁了，一年一块，正好六块。

老太太买完绿豆饼，赶紧拉着孙子离开了，因为她已眼尖的看到孙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货郎担里的玩具，似乎是想要摸上一摸，只是还暂时没有开口罢了。

在她离开后，很快，又有一个老头儿被自己家孩子拉着来买绿豆饼了，根据这对祖孙俩的对话不难判断，这又是一个被他儿子送出去的一口绿豆饼给俘获来的客人。

顾平之一共带了五包绿豆饼，在那个村子就足足卖了两包半，有些人被自家孩子拉着来买绿豆饼时，还顺带照顾了一下他别的生意，买了些针线酱醋什么的。

顾平之从来都不是个笨人，他儿子的这个方法明显奏效，所以当他背着儿子到第二个村子时，他再次递给了儿子一块绿豆饼，而他儿子也果然不负众望，再次靠着这一块绿豆饼为他吸引来了好多小客人。

眼见着别的什么都卖的不错，就扁担中的胭脂水粉卖的不怎样，他想了想，有样学样的将一张口红纸剪成了九个小方块，然后将这些剪成小方块的口红纸送给来每一个在他摊子上消费的男女老少。

这一行为果不其然带动了滞销的胭脂水粉销量，在第二个村子时，他担子里的东西就已经空了大半了。

眼看扁担中剩的东西不多了，顾平之那会儿子也有点累了，本想着打道回府，可他家阳哥儿却道：“爹，还早，不回家，继续，继续！下一个村子，走！”

顾平之听了儿子的话，就这么踏上了前往第三个村子的征途，可能因为第三个村子离县城实在是远，鲜少有货郎光顾他们这里，顾平之一去，剩下的货物就几乎全都被包圆卖了，甚至还有人向他下定，让他下次来的时候帮忙在县城捎买些棉布的。

但也正是因为远，他回家的时间才会拖到这么晚。

老顾家现如今还未分家，按照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的规矩，未分家子女的全部收入都应该上交给父母保管分配。

但因为撑起这个家根基的几十亩田地都是靠顾平之赚的钱买来的，崔氏对她这个大儿子又觉得亏欠的紧，所以早几年就订好了规矩。

大儿挣得的钱财只需上交两成，其余两个儿子在农闲外出干活时挣得的收入则需上交五成。

今日顾平之跑这一遭下来统共挣了三百八十三钱，若是上交两成的话，该交给他老娘七十七钱，但他这人从来不将账算的那么明白，最终他给自己留了三百钱整，把其余的铜钱全都塞给她娘了。

晚上休息时，周氏就着烛火，将这三百枚铜钱翻来覆去的数了三遍，只觉得这三百枚铜钱，比丈夫先前每每拿回家中的银块子看着可顺眼太多了。

她觉得顺眼，顾平之又何尝不是呢？

他幼时可是上过私塾的，也曾做过金榜题名后骑着高头大马锦衣归乡的梦。

可谁让造化弄人？

他最聪明，最会学习的年岁都耗在了陪少爷玩闹上，等他终于恢复自由身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是理解能力还是记忆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了，哪里还敢做这样的美梦哟。

可今日这一趟走商，却让他升起了另一种出人头地的想法。

虽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等，但谁人不知，这世上过得最苦最难的那一批人正是靠天吃饭的老农民？而过的最好的那一批人除了士人外，就是那些靠着倒买倒卖，穿华服，住大屋的商人？

他决定了，明天他就继续去进货，后天就继续去走商！

只他一切的雄心壮志，在脱鞋看到满脚的水泡时尽数化为乌有，有的只是他对媳妇的请求，“轻点挤，轻点啊，啊！疼死了！”

难得看到丈夫向自己求饶，周氏升起了捉弄之心，原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丈夫的，可当听到她家阳哥儿也跟着喊疼，她终于想起来了丈夫痛，她的宝贝儿子也会痛这件事，只得偃旗息鼓，轻轻为丈夫挤破水泡。

水泡挤破会好得快些，但好的再快，也足足一礼拜才结出了不会一碰就又破掉了的痂。

顾平之脚好后又走了一次商，这次有了经验，知道哪些东西销路更好，带的东西也比上次多，所以这次足足赚了五百六十二钱。

可他那刚刚结痂的脚丫子却又一次遭了殃，不仅血痂脱落了，而且还多了些新的水泡。

于是当他这次这次伤好后，临出发准备去进货前，就见他家阳哥儿一手牵一个，将他二弟三弟带到了他面前。

“爹，二叔三叔，一起去。”

平心而论，顾平之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他要是自私自利的话，他早就闹着要分家了。

但他也不是个喜欢无私奉献的人。

爹娘年岁已然大了，等爹娘去世后，他们兄弟三个定然是要分开过的。

这么赚钱的买卖营生，他其实是不想带着弟弟们一起的，可两个弟弟既然跟过来了，在阳哥儿开口说出这句话后，也没有推辞什么，他就知道他们定然是想跟着去的。

想到阳哥儿这孩子出生至今还从来没有坑过他这个爹，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去的提议。

只是在当天进完货回家后，他立刻就忍不住出声询问他家的小神童，“阳哥儿，你为什么今天让我带着你二叔三叔？”

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他之所以想让他爹当货郎，是为了让他爹做生意的时候能够将好久不用的脑子重新动用起来。他的最终目的不是让他爹当一个成功的货郎，而是为了让他爹未来能去考科举啊！

他爹要是自己一个人当货郎赚钱，等到了以后他缠着他爹陪他一起读书的时候，肯定会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因为这代表着为了这不知道能不能成事的科举，他们老顾家这个还未分家的大家庭将会少上一大笔的收入。

可要是他二叔三叔一起当货郎赚钱，他爹这个货郎当不当其实就不要紧了，相反，到了那时，他二叔三叔为了能瓜分市场，使得落到自己小家庭钱袋子里的钱多一些，指不定还会支持他的这个决定呢。

只是这个理由顾朝阳暂时不能说，他于是只道：“爹，脚不好，干一天，歇六天。”

顾平之脸黑了，“那是因为你爹我从来没走过这么久的山路，等走的次数多了，脚上慢慢长出厚茧子了，就不会再出这种磨人的水泡了。”

而且他其实根本没那么娇气，奈何他痛儿子也痛，他娘和他媳妇死活非让他等水泡结痂才肯放他出门。

顾朝阳：“爹走山路，累！痛！累，痛的时候，二叔三叔去走山路，爹休息！”

顾平之感动的看着他的好大儿，“阳哥儿这么懂事，为了你，爹再苦再累都值得。爹不需要休息，爹要趁着能干的时候好好为你挣读书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