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来年,顾平之再一次坐到了学堂的板凳上。
只是重返学堂这件事并未勾起太多他对过去的怀念,而是让他觉得如坐针毡。
只因他们父子俩人刚一踏进学堂,学堂里小萝卜头们的目光就从他们身上移不开了。
虽然钱夫子将他们父子二人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座位上,在钱夫子开课后,小萝卜头们全都转过头去认真听讲了。
可只要钱夫子背过身去,总有些小萝卜头们会频频回头朝他们父子二人看来。
其中这么做次数最多的是早在去年就被送到学堂来的他二弟三弟家的那三个孩子。
在不知第几次跟这三个孩子对上视线时,顾平之打定主意,等回去一定要向他二弟三弟告状,让他们好好管管这仨不好好读书,光知道看他这个大伯热闹的倒霉孩子。
因为总被前排的孩子们窥视,当钱夫子开始让学生们跟读时,顾平之根本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然而很快,当他发现身边刚开始兴致勃勃跟着钱夫子诵读的阳哥儿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看了他一眼后,跟他一样也变得一言不发时,他哪里还管得了里子面子?
赶紧在下一句跟上了钱夫子的进度,“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果不其然,他的猜想是没错的。
他这边刚大声跟读了一句,他家阳哥儿就露出了个笑脸,再次张口继续跟着钱夫子一字一句念了起来。
看着儿子这般反应,顾平之表面上回以一个相同的微笑,内心却满是忧愁。
说是陪儿子适应几天,可等几天之后,儿子真的愿意放他离开吗?
那自然是不愿意的!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
在这三天内,他们家阳哥儿充分展现了在读书上的天分。
钱夫子带领诵读的内容他家阳哥儿只跟一遍就会背了。
会背之后,他家阳哥儿便主动对照着书本将那些字一个个自行学会了。
儿子如此有向学之心,且有向学之力,按理来说他们这种为人父母的,该是最为开心激动的。
可前提条件是儿子向学的时候别拉着他一起啊!
这三天以来,儿子上学要拉着他一起,背书要拉着他一起,识字要拉着他一起……
顾平之严重怀疑,要是再这么继续下去,待到往后参加科举,他儿子肯定也要拉着他一起!
可他都这般年龄了才想着去参加科举,那不是在闹笑话吗?
顾平之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所以在第三天下午下学回家的路上,他试图和他家阳哥儿讲道理,“阳哥儿,爹跟你一起读了三天书,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读书了。你看你背书背的那么好那么快,爹却老是背了上句忘下句,背了这句接那句。爹在学堂里呆着,只能让咱家少一份收入,多一份开销,你看要不从明天开始,这书爹就不读了吧。”
顾朝阳:“好啊,那从明天开始,我还是和爹爹一起去当货郎。”
顾平之:“不是,我的儿啊,爹的意思是爹不读书,不是让你也跟着不读书。你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该独立起来了,不能老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啊。”
顾朝阳:“不,我就是要跟在爹的后面,爹做什么我做什么。”
闻言,顾平之咬牙,“好,既然你这么说了,那爹也无话可说。但你之前跟爹一起去走商,其实都跟玩一样,爹从来没让你挑过扁担,体会到当货郎真正的艰辛之处。你要是真决定以后就跟着爹当货郎了,那爹就给你弄个属于你自己的扁担,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吃上这碗饭。”
顾平之的这个套路顾朝阳熟悉,上辈子他们班上有个同学就是这么被整治的。
他那同学原本在学校里除了不学习外,什么都干,直到有一年放暑假,他那同学被自己亲爸带去工地上磨练了两个月,等再次回到学校后,就变得老实的不得了。
顾朝阳要是没有上辈子的记忆,真是个被娇惯长大的四岁小孩的话,可能会怕了他爹的这番话。
可现在嘛……
他点了点头,“好哦,爹爹。”
顾平之下定决心要让他家阳哥儿知道做货郎的不易,当晚,也不假他人之手了,自己操刀动手为他家阳哥儿削了一根短小扁担,并在家里找了两个小竹筐挂在了扁担两端。
第二天清晨公鸡刚一打鸣,他就将顾朝阳叫了起来,将那两个小竹筐填满后,他将小扁担穿插在竹筐中间,吩咐顾朝阳挑起扁担跟他出发。
负重走山路和空手走山路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晚一到家,顾平之就发现他家阳哥儿背着他偷偷去找妈了。
于是在晚上阳哥儿入睡后,他就被他媳妇带到了父母房中,迎来了爹、娘还有他媳妇共同组成的“三堂会审”。
他媳妇周氏当先流泪开口:“阳哥儿肩膀被磨破了你知道吗?他才多大的孩子啊,你就舍得让他受这样的苦,顾平之,你好狠的心呐!”
顾平之也不舍得,平日里就数他最疼孩子了,但他这不是没办法吗?
他娘崔氏紧接着开口:“阳哥儿要是一个爱闹腾的孩子,你随便折腾他,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可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你这么折腾他究竟是为了啥?他要你陪他读书你就读呗,咱家现在条件比以前好了不少,多供你一个也没什么太大的负担。”
这两年多以来,不仅他们三兄弟的钱匣子重了,父母那边公中的钱匣子也重了不少。
二弟三弟的仨孩子包括他家阳哥儿这次读书花销都是走的公中的账,所以他娘才会这么说。
虽然钱夫子束脩收的不多,每年只要一两纹银的学费,可他都是一个当爹的人了,哪里好意思脱产让爹娘供他继续读书啊?
他爹老顾头儿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在家里存在感极低的老头子这会儿也开口了,“平之,当年逃荒耽误了你,一直都是爹心中最大的遗憾,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要不然,你先试上一年,看还能不能读进去?要是能的话,你就跟阳哥儿一起继续好好往下读,要是读不进去的话,到时候再放弃也不迟啊。”
面对这三人的轮番轰炸,顾平之最终无奈道:“一个月!要是阳哥儿坚持了一个月还不服软,那我就服软,行不行?”
然而没等一个月,仅是过去了一晚上,他就不得不服软。
此时不过卯时,天还未大亮,顾平之拉开门闩正准备去井边打些水洗脸,就被门外站着的黑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黑影竟是钱夫子。
钱夫子来这里只为一件事,讨要他的学生顾朝阳!
此时的钱夫子已经不是几日前的钱夫子了。
几日前的钱夫子虽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老顾家的阳哥儿聪慧的紧这事,但他幼时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聪明孩子,现如今也不是钻研科举半生,连个秀才都没中吗?
更何况老顾家去年同时送了仨孩子来他的学堂,这仨孩子中只有一个勉强算是中上之资,若是再多些勤奋的话,未来可能还能上乡试、府试的考场上搏一把童生,但若想再往上更进一步的话,可以说难于上青天了。另外两个更是简直了……朽木不可雕也!
有着这仨孩子打样,他实在想象不出老顾家那位阳哥儿能聪慧到哪去。
可当阳哥儿那孩子在他那学堂待了三天后,他不得不承认,老顾家的祖坟的确是冒青烟了啊!
钱夫子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龄了,回村后,他本以为自己此生跟科举是再也无缘了。
毕竟他去年第一批收的学生里,没一个是他觉得能在科举路上走多远的。这些孩子的父母也有自知之明,送孩子过来也多是想让孩子在他这里学些文字算数,未来能去县城里谋个稍微清闲点的工作罢了。
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阳哥儿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钱有为这辈子是考秀才无望了,但他若能教出一个秀才公来,也不算辜负他这一生啊!
然而他的满腔热血,在看到昨日学堂末尾的座位上缺席了那一对父子时,被冻成了寒冰。
他本以为顾平之是不满意他的教学水平,将阳哥儿送去别的地方读书了,可昨晚他媳妇却告诉他,顾平之这家伙竟是给阳哥儿弄了一个小扁担,带着阳哥儿去当货郎去了!
这他怎么能同意?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的秀才公被家人这般耽误?
钱夫子不知道老顾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对阳哥儿,明明老顾家条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即使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该放弃阳哥儿这么个聪慧的孩子啊!
面对着钱夫子的逼问,顾平之只能趴在钱夫子耳边,悄悄将自己的苦楚与自己的成算说出。
可在听罢了他的话后,钱夫子却顿时扯着嗓门嚷开了,“你这简直就是胡闹,你知不知道科举除了要有一个好脑子外,还要有一个好身体?我为什么不再考下去了?不是因为我脑子转不动了,而是因为我在号房里撑不住了!你这般考验阳哥儿,若是不小心搞坏了阳哥儿身子,我看你往后这辈子该怎么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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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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