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及盛夏,夜色的凉意恰好驱散了心头的燥热。
三人一道走在路上,晚风吹拂,荡起发丝飘飘扬扬。
藏经阁分叉路口,赵愈拎着打包好的餐盒,和两人道了别:“师尊定然还在整理图书,我得去看看,顺便给师尊送些吃的。”
沐云商点头,又问:“听说非角明日要动身去宣武城?”
“是。”赵愈回答,“昨日师尊听说了天仙子的讯息,今日便听闻宣武城传出云实替代草药的事,师尊说宁可信其有,事态紧急,他一定要亲自去查探一番。”
“这么巧……”沐云商喃喃。
扯过江月明的衣袖,沐云商开口:“阿月还未见过你师尊,都走到这里了,带他去拜见一下,不然失了礼数。”
江月明惊奇地眨眨眼,赵愈倒是深以为然。
“是我思虑不周了,多亏师伯提醒,不然旁人若说起小师弟失礼,就是我的不是了。”
是沐云商的提议,江月明半推半就地跟过去了。
反正他也想再见这一面。
藏经阁古朴肃穆,就像管理它的人一样,宫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照得路面长长,穿堂风过,扬起沐云商散落的青丝。
顺着风拂过江月明的面庞和脖子。
江月明侧目看了回去。
“到了。”赵愈的话打断了江月明的思绪。
他上前叩门,里面传来沉稳的身线。
“进来。”
“师尊。”赵愈进门,把食盒放下,又提醒,“商师伯带着新收的弟子过来了。”
那道玄色身影愕然转身:“师姐来了!师姐还收了徒?”
他手中正拿着一卷残卷,已经修复好了,要分门别类放到对应的书架上。
赵愈上前接过:“师尊您过去吧,我来帮忙收尾。”
沐非角将残卷细心放在赵愈手上:“那就辛苦退之了。”
转身,扬起笑意,向沐云商走去。
“师姐。”沐非角喊,转头又看向女子身旁的人。
他眨眨眼,很快敛起神色,平静如谷:“师姐,这是?”
“这是我徒弟,叫江月明。”
说话时,沐云商描摹着沐非角的表情动作。
沐文徴很能装,也可能是她没注意,但他来得突然,沐非角前些日子都在外寻古籍,一回来就栽在藏经阁里,连她收徒弟的事情都不清楚。
神色根本没来得及管理。
她确定了,他们全都在瞒着她。
沐非角又笑了:“师姐收了个好苗子,根基很稳,不知何时进行拜师仪式?”
“等你从宣武城回来,到时还要让你替阿月取个字。”
沐非角同意了,但他对这个少年充满了疑问,他说:“那师姐让我和江月明单独聊两句可好。”
沐云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好。
她让开到一旁,走到各类秘辛卷籍处,状似无意地翻动起来。
一本厚重、纸张层次不齐的书吸引了她的注意。
被存放在专门的格子里,显然是悉心打理的。
她不常来藏经阁看书,对于这个没什么印象,可若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值得沐非角这样对待。
沐云商伸手,抽了出来。
翻了两页,是他们的师尊,以及——他们幼时在师尊教导下,所记录的各种批注。
嘴角勾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翻至最后一页,是女子的画像,肆意洒脱,本命剑被她甩在身后,马尾飞扬。
沐云商眨眨眼:“师尊…”
合上书,小心放进格子里。
转身,江月明来了,身后跟着沐非角。
沐非角笑着,似乎整个人都很轻松。
“师姐,江月明确实是个不错的。”他看向江月明,眼底已然是满意,“我刚刚顺带想了个字,叫无晦,师姐觉得可还行?”
“无晦?”沐云商念叨着。
“嗯,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沐云商笑了:“真好,阿月能过来,肯定也是喜欢的。”
她看向江月明,江月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是扬起的。
看来对这个字很满意。
“我带阿月回商门了,你也快些收拾回去,明日外出注意安全。”沐云商叮嘱道。
沐非角挠挠头,点头应和。
*
回商门的路上,江月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师尊,我有问题。”
“问。”
“你和师叔师伯们好像都姓沐,名字也取得很相似,我之前还以为是泠音宗的传统,亲传弟子都是姓沐的,可今天看下来才发现不是。”
“段延、赵愈、秦墨。”江月明掰着指头,“师伯师叔的几个亲传弟子,加上我,已经有四个姓氏了,来自各处,那师尊你们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江月明很好奇:“总不能是师祖强迫改的吧,但师尊师伯寥寥几句好像对师祖很敬重。”
“那这是为什么呢,是师祖专门取的吗?”
沐云商没想到会被询问这个问题,眉目一怔。
师祖专门取的……
她目光悠远,想起了幼时,五个泥人样的小孩蜷缩在一起,满脑子想的,仅仅是有没有一碗厚实一点的粥。
那个仗剑肆意的女子飘飘然出现,嫌弃地看着他们五人,却又把他们一个个地捡回去,给他们洗干净,又取了名字。
女子打了个哈欠,看着不再脏兮兮的五个小崽子,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你们叫什么?”
当时沐少宫不过五岁,最小的沐歆羽堪堪只是个能不哭闹的小婴儿。
还没有名字的沐少宫捏着衣角,挪动着向前:“我们,我们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女子一袭玉色长袍,手指轻点,拍了两下剑柄,“怎么会没有名字?”
“济安堂收下的小孩太多了,没时间给我们取名字。”沐少宫嗫嚅着回答。
女子歪过脑袋:“那你们几个是为什么一直在一起的?”
沐云商上前,拽住沐少宫的衣角,怯怯地开口:“我们几个年幼,抢吃食总抢不过那些大孩子,所以就凑在一起,能勉强吃个半饱,小妹妹也能喝点米汤。”
女子默了默,她注意到这几个孩子,似乎就是他们被欺负着缩在外巷的墙角,可怜巴巴地在那里啃泥饼,一时义气,就把他们带了出来。
现下却有些头疼,她一个人,要养五个兔崽子?
人还是不能太冲动。
现在能把他们丢掉吗?
看着抱着一个,拽着一个,拖着一个又挎着一个的一个小人,女子叹口气,丢掉是不可能的。
养吧。
于是从起名开始。
女子很爱捣鼓乱七八糟的乐器,于是名字定下来的那天,她喜大普奔地连喝好几壶酒。
名字太难想了呜呜呜。
她开始教他们读书练武。
初始,她并没有太在意一定要练到多强,只是希望他们能够防身,结果几个小孩卯足了劲儿地努力。
沐少宫说:“我们当然要加油呀,不辜负师尊对我们的期待。”
是的,他们最开始喊女子喊沐姨娘,女子觉得这实在太土了,自己明明更像娘亲,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后来想想,江湖儿女嘛,都跟着她学武了,自然得喊师尊。
于是师尊这个称呼便叫开了。
女子觉得带着这几个小孩,逍逍遥遥地行走修真界,也算不错。
沐云商进步神速让她惊诧,她根本没法想象,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实力已经胜过修真界许多门派推举出来的天之骄子。
她想带她去群英会试试。
结果修真界的那帮老迂腐们,听说是散修,居然瞧不起,觉得她一人带着些个小孩,实在是没实力进秘境,别秘宝没拿到,反丢了卿卿性命。
气得女子直呼离谱。
一气之下,泠音宗创立了,不少散修相走投奔,竟是初露锋芒。
接着便是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五小只进了秘境。
让那些门派失望了,他们不仅没出事,反而一个个的,都带着本命武器出来了。
一时间,没人敢瞧不上这个新秀。
沐云商的修炼速度不仅让女子震惊,也让修真界惊呼旷世奇才,不少老牌门派都暗投橄榄枝,想让她入其门下。
沐云商还记得沐少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养大的妹妹,他们就这样想偷了去。”
沐歆羽眼泪汪汪:“我的师姐,我的师姐,我的。”
沐非角戳戳沐少宫的肩膀:“应该是师尊养大的我们。”
沐文徴淡定地站在一旁:“你们好奇怪。”
而沐云商很是无奈地抱住沐歆羽,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背:“不哭了小羽,我脑子坏掉了才会走。”
沐歆羽果然不哭了。
女子摆摆手:“真的是,我的弟子,岂是他们想抢就能抢走的。”
“好了。”女子非常帅气地甩了甩剑穗,看向在空中划过留下的印记。
“管理门派实在是过于辛苦,你们都已长大,自当为为师分忧,少宫啊,为师便传代理掌门令予你,日后泠音宗的大小事务,便交付于你了。”
沐少宫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令牌,问:“师尊呢?”
沐歆羽拍拍沐少宫的手:“大师兄,师尊已经跑没影啦。”
一旁,白胡子老头笑盈盈地看着五人,朝沐少宫行了尊礼:“小掌门,日后泠音宗便靠你了。”
沐少宫吓了一大跳,差点跪倒在地上求老者不要害他。
时间久远,沐云商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如此清晰得记得曾经那些事。
“是啊,是你师祖专门取的。”
江月明大概听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屋前。
屋内漆黑一片。
江月明要迈进去的脚拐了个弯,耍赖说要待在外面不进去,夏夜晚风舒适,嚷嚷着赏月亮。
“夏日蚊虫多,到时候咬得这一块那一块的。”
沐云商拉住他,抬手灵力飞舞。
暖黄色的灯火莹莹,透过窗纸映在沐云商脸上,也映在江月明瞳孔中。
“亮了,进来吧。”
江月明心神一动,跟着进了屋。
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他突然一慌:“师尊!”
沐云商伸手捂住耳朵:“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伤口还没有重新上药!”江月明的声音还是一般的大,他快步上前,捉起沐云商的手,强行把她按至桌旁。
“我帮你换药。”
话语坚定,不容拒绝。
于是沐云商真的没有拒绝,乖乖放好胳膊。
揭开纱布,伤口已经结痂了,显得整条手臂都很崎岖。
江月明皱着眉,在那堆瓶瓶罐罐里开始翻找,打开瓶塞闻一闻又放下,拿起另一瓶晃了晃。
沐云商叹口气,提醒道:“葫芦罐里通常是祛疤药,斗罐里是止血粉,长颈瓶里基本都是清热解毒的,方瓶里应该是修复类的。”
江月明听完,挑出几样,摆到沐云商手边让她确认。
沐云商确认没问题:“你徴师叔做事的习惯,你记着。”
江月明沉默着,慢慢敷上药膏,半晌才开口:“师尊这伤恢复得还行。”
“这是自然。”沐云商笑了,“这种无关性命的小伤,实力足够,恢复起来当然飞快。”
看着沐云商满不在乎的样子,江月明报复般地在疤痕边缘轻轻按压两下,发现她依旧毫不在意,只得作罢,继续默默地敷药膏,缠纱布。
“所以师尊当年是孤儿,没骗我,真的?”
“自然是真的。”沐云商好奇,“怎么会觉得我在骗你?”
却忽略了,自己现在并未与江月明说过自己是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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