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片污渍。
沐云商愣了片刻,只觉得心头空了一瞬,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低头,又反复看了好几眼。
黑色墨迹纵横蔓延,画面的中央被它占据,只勉强能看见山水小院的模样。
画中央根据没有完全遮盖住的衣服推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熟悉。
想哭。
沐云商呼出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抚上那一片污渍。
没有禁制,没有术法,显然是怕什么人看到,又实力足够可以解开,于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最古朴拙劣的做法。
防着她。
害怕被她知晓。
墨迹干涸许久,或许从一开始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沐云商合起画卷,面无表情将它放回原处,移开视线继续翻找。
终于又在角落处翻出一份被烧毁一半的婚书。
只剩结尾处“万望勿却”四个字能勉强看清,其余部分均被烧毁。
明明可以全部毁掉,可偏偏又留下微不足道的那一点,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
她曾经成过婚。
就在她曾以为只是昏睡的百年前。
沐云商肯定,那幅画中应该是她和她……不能言说的夫君。
至于为什么不能说,她不知道。
按照他们四人的说法,她昏睡了两年左右的光景,两年,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过这样一件大事,真是不可思议。
沐云商在密室坐下了。
虽然说刚刚的想法很扯,但确实是最可信的说法。
突然想起几人见到江月明时的惊诧,所以,难不成她的夫君和江月明相貌类似。
她开始思考这件事情不能被她知晓的原因。
对于百年前记忆,她停留在仙魔大战时,然后就是苏醒,受了重伤,全身骨架错位,尤其是眼睛被魔气所伤,至今还会复发。
从前她一直以为这是在那场大战中突然飞升受的伤,以至于连记忆都受损,现在想来定然不是。
她还度过了一段,平凡但应当幸福的生活。
那为什么又变成现在这样?
她的夫君应该是个普通人,那就是两人被魔族找上寻仇,导致了这种情况?
不对,就算是百年前,她的实力已经和现在所差无几,什么样的魔族能把她伤成这样?
除非魔神。
沐少宫说她是在大战中被迫飞升的,那难不成实际情况是她阴差阳错流落到小山村,与那凡人抚恤金相识,后面堪破境界即将飞升,被魔神找上报复?
沐云商觉得身体发寒。
如果是这样,有什么不能和她说的,害怕她找魔神寻仇?
可他们所思所想,不都是消灭魔神吗?
沐少宫他们不会害她。
明明是夏日,她却放佛坠入了冰窟。
出了密室,解开赵愈身上的幻梦术,浑浑噩噩回到商门。
夜晚乌鸦的啼叫无端让她生出几分寒凉。
看见院长的桑树苗,脸上才慢慢溢出笑意。
她突然想,什么时候才能酿酒呢。
要不,再种些什么吧。
种什么?
仿佛有一闪而过的灵感。
待仔细思及,脑中突然有如水波般晃动,她不由闭眼扶额,再睁眼时,却愣住了。
颤抖着手伸到眼前,晃动两下,只有一片漆黑。
看不见了,为何?
毫无征兆。
覆眼白绢都未来得及出现,没有受伤,没有意外,但她就是这样,突然之间,看不见了。
沐云商摸索着起身,指尖凝出灵力扫过眼前,白绢终于覆上,给了她一点心安。
她抬起一只手,按住这条白绢,呼出一口气,凭借着记忆走回屋子。
屋子很静,静得她几乎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循着方向,她抬手点燃了灯烛,直到火光灼烫她的手,感知到光亮的稳定,才慢慢站好。
脱去外衣,放下床幔,她平躺身体,眨着眼睛,感受睫毛不停划过白绢,以至于反戳向眼睛,带来不适感。
沐云商沉入自己的识海,终于能窥见光亮。
她闭上双眼,盘腿坐在其中,青蓝灵力交织,不断向她身体内涌去,腔内慢慢空灵。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沐云商。”
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是天道。
沐云商第一次皱眉,她感到很不适。
很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刚刚得知的消息,或许是因为突然看不见的眼睛。
但她还是平息下烦躁的情绪,睁开眼回答:“弟子在。”
“你可知你为何突然失明。”
“弟子不知。”
沐云商沉默着,没有继续说话,在她能听到天道音的初次,她曾问过自己的师尊。
“师尊,是不是所有人修炼到一定程度都能和天道交谈呀?”
女子愣住了,半晌才开口:“商儿,你是说,你听到了天道之音?”
沐云商点头。
“祂告诉我祂是天道。”
女子思索着,她蹲下身,拥住沐云商:“师尊不知道,师尊没有听到过天道的声音。”
她抚过沐云商的眉眼:“这或许是你的机缘吧,听闻天道之音非成神者不可聆悉,说不定,这便是你日后能成神的暗示。”
女子脸上是温和的笑,她是洒脱的,可等他们长大,却看见她脸上日渐蔓延的愁容。
沐云商上手,揉开女子的眉心:“师尊,别皱眉。”
成神太遥远了,那时候的沐云商想,好好修炼,能帮助到师尊师兄,保护好师弟师妹们,便是最好的了。
若非魔神临世。
那是沐云商如此直面感知到仙魔的实力差距,那么多的宗师,都抵不过魔神的一击,这就是神的实力吗?
可明明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为何会有这种不平衡?
她最后的记忆里,只听到女子对她说。
“商儿,别成神了。”
沐云商再次闭上眼,她没有听师尊的话吗?
没人在她前头走这条路,所有的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摸索,但她不记得了,所以一切又归零。
那天道呢,天道知道吗?
“因为你私心泛滥!”
天道再次开口。
沐云商睁开眼,死死地盯着虚空。
都说天道是世间最公平的法则制定者,不容有私,不容有情,那为何她从刚刚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气急败坏,是她的错觉吗?
她有这般重的私心,竟值得天道专门提点吗?
“你在逃避我的问话吗?”
不耐隐去,只剩下平静,端的是一副清风朗月的宗师状。
天道当然没有问题,祂从来都是那个最正义的平衡点。
“没有。”沐云商冷淡回答。
“之前便提醒过你,你应当好自为之,你可曾听过半句。”
沐云商突然生出烦躁的心思,暗讽了一句:“弟子从来都只听过说话要一句一句的说,自然不曾听过半句。”
“你!”
天道悠悠转转,不见了踪影。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她这样想着,安静坐了片刻,回神睁眼时,发现眼睛已经能看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绢还稳稳当当地覆在眼上。
沐云商叹了一口气,这种专门定制的灵器也会时不时失灵吗?
改天定要找个时间,找沐文徴好好修一修。
她没有手动收起这条白绢,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她觉得蒙着也挺好。
天道最近出现的也太频繁了些,辗转良久,才慢慢睡去。
*
这一夜,沐云商睡得浑浑噩噩,梦到了许多往事,乱七八糟地交杂到一起。
她梦到幼时,济安堂收养了一堆无家可归的婴孩儿,可收养的孩子太多,管理的人太少,孩子们三三两两成了群,组了团,只为了一口吃的,争抢打闹。
可没有办法,魔族肆虐,没有人管他们,粮食是奢侈品。
他们抢不过魔族,他们甚至抢不过比自己大的孩子,他们只能去欺负更小的孩子。
谁都没有办法。
他们是被遗忘的五个人,他们没有争抢力,没有哪个小孩组愿意带他们。
带了只会无端增加拖累。
顶多有人想要沐少宫,他去夺食的时候,像只呲牙咧嘴的狗,可也只是呲牙咧嘴了,吃不到东西,手脚都是软的。
他们五个是偷爬到小巷外啃泥饼被女子捡到的。
还有清汤寡水的粥,没有小孩会去啃泥饼,但他们没办法,孩子们争抢过程中落下的汤汁浇在泥土上,泥土结了块,竟意外能充饥。
女子穿着白色衣袍,宛如神仙天降,虽然裙摆微脏,但难掩其风华正茂。
五个人呆愣愣地看着,或许应该说四个人,最小的沐歆羽被沐少宫用一块破布裹着,勉强绑在身上,眼睛都没睁开。
似乎是笑着的吧。
女子上前,笑着,朝他们伸出手,带走了他们。
此后,他们有名字叫,有饭吃,有衣穿,甚至……能学幻想中都不会出现的术法。
天空突然开始破裂,露出血红色的爪牙,人脸纷纷割裂开,只剩下血色窟窿,耳边听不清声响,黑色裹挟着人身,沉沉坠下去,坠下去。
“商儿,别成神了。”
女子几乎是用尽全力,却怎么都只剩下低喃。
睁不开眼,好重,胸腔被紧紧包裹,动不了。
光亮破开,是雨后空气般的清新,但没有下雨,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天亮了。
不远处的少年对着她笑:“你醒啦。”
可惜看不清脸。
她醒了。
但浑身都痛。
“你全身都是伤,可把我吓坏了,听说外面世道不太平,你就在这边养伤吧。”
还是梦,没有醒。
但幸好,美梦接着美梦。
原来是这样么?
沐云商突然有了一丝慰藉,她踏足,想上前一步,
可前面好像是深渊,一步坠下,落入万丈无底洞。
黑暗,为什么全黑了?
眼睛又看不见了?
不对,不是,是晚上。
沐云商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是一个深夜,月亮残缺,周围还有几声乌鸦鸣啼。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薄衫长袍,是到了夏日吗?
很快她就看到了结果,是夏日,是……
她看见自己摘了一颗无花果放在嘴里,只觉得尝着很甜,然后青玉棍唤来,编钟声响。
是噩梦。
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再也看不见画面了,周围是浓厚的黑,耳边是溺水的声响。
“师尊,师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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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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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泠音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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