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全部安置妥当后,大夫也被人寻了来。
那大夫切脉观色后道,这孩子是长期食不果腹,且又受了风寒,发了热,但所幸暂无性命之忧,于是开了方子并仔细叮嘱后便离去了。
还不等裴卿辞说什么,谢元便拿着药出去了。
裴卿辞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也不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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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原是德妃母家的老总管,后来又在裴卿辞身边跟了多年。
当年永安皇帝下诏,要将裴卿辞送往肃北之时,宫中曾伺候过他与德妃的寺人宫女听闻此消息后,皆是能躲多远,就多远,唯恐他将自己也连带了去。
裴卿辞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也知自己此去前途迷茫,归京之日遥遥无期,不想连累了他们,让他们跟着自己受那与京中亲人的离别之苦,便对皇帝说他孤身一人前去便可。
离京那日,谢元已是白发苍苍,背着包袱,立在城门口,毅然决然地要跟着他去。
裴卿辞本顾念他年岁已高,随他这一路恐要吃尽苦头,再者肃北天气实在严寒,他担心谢元的身子受不住。
可谢元说什么都要跟着他走,见他态度坚决,谢元便跪倒在他跟前,涕泪泗流道:“小王爷,您就让我随您去吧,我已是黄土埋了大半身的人了,而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您在肃北的日子里若是有我相伴,多多少少也能有个说话解闷的,德妃娘娘在天上也可安心些了。”
听他此言,裴卿辞也不好再坚持,于是将他扶起,带上了马车。
在肃北,裴卿辞的饮食起居皆是由他照料,所以他来煎药,裴卿辞再放心不过。
待到药煎好之后,谢元便左手端着盛了药的碗,右手拿着个小勺,待到觉得勺中的药不大烫了之后,送到那孩子的嘴边。奈何那孩子牙关紧闭,药不但没送进去,还尽数顺着唇角,流进颈窝,弄湿了衣襟。
裴卿辞见状,微微蹙起了眉,在心中暗道:这样可不行。
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叫谢元把那孩子的上半身从榻上扶起来,然后让谢元坐到她身后,使她能将身子倚靠在谢元身上。然后他自己端起那药碗,将药一勺一勺地给她喂了下去。
拿帕子把她唇边沾着的几滴药珠擦去后,裴卿辞起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去,好让谢元扶着她再次躺下。
“王爷去歇息吧,这里有老奴看着呢。”
谢元替小姑娘将被子的四角都细细地掖好后,走到他跟前劝道。
“没事,谢伯,我不怎么累,倒是您,跟着我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裴卿辞起身,一边说着,还一边搀扶着谢元,将人往外面送。
谢元知自己拗不过他,便对他道:“那老奴就先下去了,这里若有什么事,王爷记得唤老奴一声,老奴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算灵光,保准一声就到。”说罢,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像是生怕他不相信,要跟他证明似的。
裴卿辞应了一声,莞尔,道:“知道了,您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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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点般漆黑的云团,犹如睡到夜半饿醒了又十分馋嘴的孩童,去寻吃的一般,蹑手蹑脚的一点一点地挪动,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心心念念的地方,于是便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来,够下那点心似的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捧到手心,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吃得时候倒是没注意,吃完自己低头一看,一下子傻了眼。
衣裳上落了好些点心渣儿,伸手一摸嘴巴,又是油乎乎的一片,于是赶紧抹嘴拍手,这样还不够,又站起来抖衣裳,使出浑身解数,将点心渣儿似的星子都抖出后,才又安心了的缓缓睡下。
夜本就黑,又叫这贪嘴的云团吞了月,登时便一点光也不见了。
街上的更夫两人一组,抬着个锣,拿着棒槌在上面一慢三快地敲了四下,随后又扯着嗓子喊道——“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更夫手里提着的红灯笼一看便知颇有些年头,像是昔日那“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尘女子,终是做了本分劳苦的“商人妇”,夜深忽梦少年事,只是将满腹愁肠化作数不尽的泪,点点滴滴,弄花了妆,又顺着烛芯儿而落。
裴卿辞坐在床边儿放着的小矮凳上,本已有些朦胧睡意,突然被这打更的一惊,人便一下子清醒。
夜静得出奇,窗外有只鸟雀“呼啦”一下振翅而过,声音清晰至极,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毛尽竖,裴卿辞便下意识地抹了把额角,发现竟有几滴冷汗。
说到底,他也不过才是十二岁的年纪。
视力受限,听觉便格外灵敏些。
裴卿辞隐约听着床上躺着的小姑娘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于是他便俯下身,将耳朵贴了过去,仔细听了好半天,终于听出个断断续续的“水”字来。
他立刻起身,去桌子上拿起个倒扣着的茶杯,又用手背去挨了挨茶壶外侧,觉着尚有余温,便将水倒在杯子里拿到床边。
为了防止她再呛着,裴卿辞将床上的小姑娘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因怕她现在还尚无意识,使得唇齿闭合太紧,导致水送不太进去而沾湿了衣襟,裴卿辞先找了块帕子来小心翼翼地垫在她下巴底下,然后再慢慢地将水小口小口地送进她嘴中。
正要扶着她再躺下之时,裴卿辞蓦然瞥见屋外兀地窜出一条“火蛇”,登时屋子里便浓烟滚滚,如同在眼前罩了层厚纱般模糊不清。
他被呛得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此刻已经来不及多想。
他将刚刚茶杯里小姑娘剩下的水倒在那条帕子上,然后把湿了的帕子掩在小姑娘的口鼻上,还系了个松松的结以防帕子脱落。
接着他又摸索到桌边,找到茶壶,把水尽数泼在自己的衣袖上。
他用袖子掩着口鼻磕绊地来到床边,将那小姑娘扶起,把她整个人搭在自己背上,手托在她的腿窝处,免得她从他身上滑漏下去。
小姑娘十分瘦弱,因此他背着并不费劲。
猫着腰快步逃到客栈的院子里,觉着无性命之危后,裴卿辞才缓下脚步来。
喉头、鼻腔皆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裴卿辞抹去眼角被烟熏出来的一点泪花,咳嗽了几声后,才直起身来回头去看。
火光一片。
他眼睁睁地看着驿站坍塌在眼前。
一位父亲抱着女童在被烧了一半的残木上一脚踏空,“哗啦”一声,和他怀里的孩子一同坠落于火海之中,女童哭嚎着“阿娘,阿娘”,约莫是他妻子的女子在听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后跑回去伸手想要救他们,却被头顶落下来的房梁砸中。
在他们被大火完全吞噬的那一瞬间,裴卿辞看清了那位女子的脸。
是那位帮他替自己背上的小姑娘换了衣裳的厨娘。
裴卿辞实在是不敢相信,甚至一时间都有些没缓过神来。
不久前还那样活生生的人,就这么——
火光前有好些因体力不支趴倒在地上的人,分明是刚从那危险之地逃出来,照理该是心有余悸,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可他们却又努力伸着手,哀嚎着想要拉住什么,最后都毫无意外地落了空。
裴卿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肝肠寸断的丧亲之痛,却是怎么躲,都躲不掉的。
谢元步履蹒跚地匆匆赶来,拉着他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圈,确认他无大碍后,才将悬到喉咙的一颗心咽回到肚子里去。
谢元捧着他的脸,捏住袖子替他细细地擦了一边脸,抹去了他方才沾上的灰,哽咽着唤了一声“王爷”,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滚滚而下,划开谢元那“沟壑纵横”的皮肉,一眨眼的功夫,裴卿辞便觉得他又老了几分。
“谢伯,我没事。”
裴卿辞自认嘴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冲着谢元露出个安抚性的笑容来,以示平安。
谢元点点头,长长地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他,自顾自地念,“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梧找了一圈后才从混乱中发现裴卿辞的身影,于是他快步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他磕了个灰头土脸。
“卑职罪该万死!”
“执御使请起,”裴卿辞没上前扶人,连个目光都不曾分给他半分,“此事怨不得执御使。”
叶梧又是重重一磕,再离地,额头腥红一片。
“劳烦执御使仔细清点随行人马,”裴卿辞目视着面前的火海,忽然转过头来直视着他,语气很是平淡地道,“可别落下哪个。”
叶梧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一跳,竟生生打了个寒颤,然后又是一磕,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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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能用来盛水的器具,不论大小,容量多少,都被用上了。
人们拔来报往地不知往那被烧了个“粉身碎骨”的驿站楼上泼了多少水,那凶兽一般的大火才得以被压制下去,只是还有些零星的小火依旧不死心地“东奔西走”,企图再反击一次,但终究是鼓馁旗靡,不足为惧了。
眼看着那火势逐渐平息,裴卿辞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寻了块平坦且较干净的地儿,将背上的人放下。
谢元是看着裴卿辞长大的,自然知道他在肃北落下了怎样的一身毛病,今晚这么一折腾对裴卿辞身体影响不小,于是劝着让他找处干净地儿坐着歇息歇息。
可任凭谢元说破了嘴,裴卿辞怎么都不肯照做。
谢元在一旁急得直跳脚,裴卿辞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望着不远处早已“面目全非”的驿站。
谢元就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一个恍惚间,谢元蓦然惊觉,从前成日里围着他转,仰着头看向他时,会甜甜地唤着他“伯伯”的那小小的一团,竟然也仿若他这棵“老树”荫蔽下得一株幼苗,不知何时便蹿了那么老高,渐渐地伸展出了自己的枝条。
滚滚浓烟从驿站升起,借风助势,迅速蔓延,直向人扑来。
裴卿辞还没来得及往一旁去躲,便感到一股腥咸漫上喉头。
他身体早已出现不适感,且愈来愈强,但因谢元在这儿,他怕谢元见了又平添了他的担扰,便想着自己稍作忍耐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呼吸不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他人也突然向前跪了下去。
点点殷红夹带着好几处明显的乌黑,伴着裴卿辞那几乎快要上不来气的一连串的喘咳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涂在他的衣襟上、地上。
“王爷!”
注: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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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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