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娘明秀来到刘家后,一早起来拜见了婆婆,又拜见了大姐,然后就烧火扒灰做饭,不用别人指派,什么事也做得周周到到,停停当当。我奶奶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宽厚仁慈,和和气气,从来不找媳妇儿女的茬。不懂不会做的事都是手把手地教。所以这样一个大家庭,里里外外,上下左右,都听奶奶的话,儿女孝顺,家庭和睦。
奶奶是三个儿子家轮着住,轮到我们家,早上生母都是烧中开水先给奶奶冲上鸡蛋茶,然后才下米做饭。吃饭时吃一碗她给盛一碗,她是给人使唤习惯了的,待人接物做得非常周到,人又勤快灵巧,非常得婆母的欢心,对大姐也尊重有加,人们一点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大娘是大高个,身材苗条,一双小脚不过一横砖长,真是三寸金莲。平常不犯病时,走起路来都是前走走后倒倒地站不稳,每到冬天犯了气管炎,甚至会出现肺气肿,卧床不起,药不离口。生母都是早上给冲上鸡蛋茶,问她想吃什么就去给她做什么。问寒问暖,体贴关心无微不至。
生母忠厚老实,人又勤快,又有一手好活,针线饭食样样出色。她个子不高,大眼睛,红脸堂,一双大放脚。小时侯虽然缠过足,但没有缠好,幸好四个指头没被折断压在大拇指下。十三岁时又被卖为奴,没人管她的足大小,她就放开脚板让它自然生长,干起活来前足掌可以着地,不是光用足跟倒着走,与现在的大脚妇女差不了哪里去。担水、劈柴、家里、坡里样样能干。和大娘的关系也和顺。在全村三、四户有小妾的家中算是最好的,从来没打过仗、吵过嘴。在旧社会,大妇小妻地位不同,利益不同,想处好是不容易的。
我大娘也很满意,说妾为的是生儿育女接续烟火,更没想到的是给支使得这样周到,永不会挑事生非,搬弄口舌,更没想到一家人和睦相处,平安度日,这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生母看到父亲一人上坡干活,一片地要锄好几天,很吃累,主动跟父亲说:“我也跟你上坡锄地去,让我姐在家做饭。”
父亲说:“你不会锄,女人就是忙家里,你看哪有女人上坡的!”
母亲说:“不会可以学吗,锄得慢锄多少算多少,总比你一个人干快,让我试一试。”结果锄得既好又快。起初不会倒步,父亲教她一学就成,从此不仅家中有了好帮手,坡里的活也轻松多了,真是夫妻二人不是二人是三人,同心同德同甘苦,同劳动,日子越过越红火越起劲了。
麦收季节,生母拿了镰刀,与父一块上坡割小麦。起初不会拿把,经父亲手拉手地教,会拿把了。不会拿把的人一把只拿一小绺,会拿把了后,左一镰压右一镰,右一镰再压左一镰,等手满了最后一镰割下后,用镰头一钩,好大的一把麦子,放在结好的麦约上,这样两大把就是一个麦个子。割得又干净又快。四邻五舍孩子多人手少的家里,都羡慕得不得了。从此不但没人笑话,而且有的女人也学着上坡干活了。
生母干活泼辣风火,不偷懒耍滑,有多少力气使多少力气,吃饭却捡不好的吃,干活选重的干。最重的活就是打水、铡草。我们家常年喂一头牛,拉犁、拉磨、耕种庄稼,都离不开这头牛。牛每天所吃的谷草,要用铡刀铡细,一天三顿拌上麦麸或别的饲料。耕地累时还炒上豆子磨细每顿拌在草里,让它吃得膘肥肉胖,干起活来非常有劲。
铡草本来不是女人干的活,以前铡草都是大娘向里送,父亲压铡。自从生母来到后代替了父亲。铡草不仅是很吃力的活,两臂用力,从腰中使劲一下一下的向下压,而且技术性很强,铡的不细不行,还要注意送草人手的安全。有时白天忙的没空,晚上也要铡下第二天牛所吃的草。晚上光照不好,在昏暗的情况下操作,那技术性就更要熟练,眼快、手快、心细掌握好分寸,这恐怕是农村中最难掌握的活了。
说妾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生儿育女,生母来在刘家的第二年就怀孕了。但旧时代封建思想在作怪,妇女怀孕一方面害羞,对人不敢启齿,甚至还束紧肚子,到了四、五个月还看不出来。因为营养跟不上,吃粗吃饱就算不错了。好几天吃不到一顿菜,炒一盘菜,人多菜少,生母也吃不了几筷子。家常便饭就是煎饼咸菜,能吃粗吃饱就知足了。干活还是天天那一套。早上打水,以前的水井五、六米深,是用井绳,井绳头上拴上钩子,用钩子挂上水桶,把桶放到井下,用力一翻灌满水后再用力一下一下地提上来,然后用担杖挑回家中,倒在盛水的大缸里。人吃的水,连洗衣服饮牲口用水一天至少也得三担。早上生母打水,大娘烧火做饭,二人配合默契。你帮我我帮你,和和乐乐,从来没拌过嘴,打过仗,庄里庄乡都交口称赞。
一天早上打水时生母就感到腹部不适,但没有说出口,怕人笑话:谁家的女人不生孩子,就你娇嫩!到了下午铡草时,两臂和腰一用力,感到腰疼的厉害,就说:“姐,我腰不行,铡不了啦!”于是用手扶着墙弯着腰,面色发黄,非常痛苦的样子。紧接着看到血水顺着裤腿流了下来……
大娘没有生育过,也不太懂,问: “你这是怎么了?来了月经吗?”
生母说:“不是的,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怕是孩子、胎儿,”话没说完,脸面痛苦地扭曲着,蹲在了地上,艰难地说:“怕……怕……孩子保……不住了。”
大娘赶紧把母亲扶持着,一步步艰难地从草棚里好歹走到屋里说:“你快躺下我叫人去!”说着快步向外走,从大爷家把奶奶找来,奶奶是生了十几个孩子的人,深有体会,一看就知生母要早产,赶紧向后邻找我七爷爷开保胎药吃,但是药还没有查来,孩子已早产了,是个女婴。看到这个悲惨的场面,气得奶奶大发雷霆,骂我父亲说:“打水铡草这样的活怎么能叫一个孕妇干?”
又骂我大娘:“你天天盼孩子,盼孩子,有了孩子你咋给保不住?活活的把孩子糟蹋了!”
我大娘委曲地说: “我怎么知道她有身孕?我又不懂,又没看出来!”
奶奶对我母亲说:“你有喜(怀孕)咋不早说?干不了的活不要逞强,头一个就早产,以后若流滑了怎么办?”生母好像犯了大错,一句话也不敢说,任凭婆婆尽情发落了一顿,又委屈又后悔、后怕,事情已经发生已无法挽回了。
几天后,生母还是照样干活,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家里地多人手少,光父亲一人干不过来,生母还是尽量替父亲干着力所能及的活。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下半年,母亲又有了身孕。两三个月后偷偷与父亲说了。以后打水、铡草、父亲重新拾了起来,大娘也就明白了,对我母亲更加体贴起来,在场院里垛垛,搬谷捆重点的活,大娘都争着去做,只叫生母坐着掐谷穗。不光是为的大人,是为孩子,母以子贵。
但祸不单行,祸事又临到了母亲,不知怎的又小产了,真叫婆婆说着了,滑了,这下可把全家人吓坏了,以后怎么办?有病乱求医,大娘就到处找偏方,说找什么人的上衣改成裤头给孕妇穿上,胎气就不往下走了。完全是迷信。
父亲是相信科学和医学的,说:“不要听这些胡说八道没一点科学道理的事,再有喜早找高明的大夫吃保胎药,别的什么也别信,庸医会误事的。”
一家人为这些惋惜了好多日子,没办法日子照常要过,活也照常要干。庄户人的活是没完没了,地里干完还有家里,碾上磨上,一家人穿的衣服鞋袜,都是抽空一针一线的抓紧干。孩子多的人家,那更得多受累,旧社会的妇女真是命苦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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