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君发花萼(一)

梨花时节,夜风习习。

皇宫,太极殿。

高见喜高一脚、低一脚走来,对上座的人道喜:“陛下,大皇子北巡归来了。”

御案前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稍稍掀起眼皮。

高见喜会意,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腿移至殿外,对殿门外的人笑脸相迎:“殿下请入殿罢。”

文素凝一袭浅紫圆领窄袖袍衫,上饰压金联珠麒麟纹,头戴乌纱幞头,右簪几朵如雪梨花,脚踩乌皮**靴,革带紧束窄腰,气宇轩昂,俊眼修眉,是风尘仆仆,远行归来。

“陛下。”

听见这道清亮的声音,爱民如子的建德帝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他有一瞬间的怔然,半年不见,文素凝似乎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只要是出乎他意料的事,都会令他感到不悦,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文素凝左手上的蜀锦手衣,才挤出一点慈父心肠来。

十一年前,文素凝在棠川断了一根无名指。

寸缕寸金的蜀锦里,藏着一只残缺的手。

建德帝的视线上移,看到文素凝淡如白玉、稍显病气的面容时,他满意地扯动唇角,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英阁来了,赐座。”

“谢陛下。”

文素凝与他生得并不相像,从辛棠声死后,他把文素凝送去棠川,父子二人就生了嫌隙。

他们如今的关系比之父子,更似君臣。文素凝也的确是这么称呼他的。

近年来,建德帝屡屡对文素凝委以重任,但这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一个残缺的人,难当天下之主,那根断掉的手指,注定了他会做一生的臣子。

他永远没有机会参与储君之争,永远是辛皇后教导过的唯一皇子,永远是建德帝爱重的长子,永远是诸位皇子公主信赖的长兄。

文琰靠在龙椅上,眉目舒展,对文素凝的疏离不以为意。

他极得岁月优待,今年三十有六,风神俊朗如昔,年少时的阴郁一扫而空,浑然天成的威严与大权在握的傲然,更为他添了些微与众不同的气质。

仿佛如他的王朝一样,正值盛年。

“怎么来得这样晚?”

文素凝道:“路过明陵,去看了看母后与太子。”

他指着幞头上的梨花,继而添道:“明陵的西府海棠一朵也没开,儿臣择选半日,只得了这几朵梨花而已,于是讪讪迟归。”

“儿臣”二字令建德帝朗声一笑,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就算文素凝对他心中有怨,但总归是要俯首称臣的。

“若论孝心,寡人是远不及你的。”

文素凝并没有知情识趣地接上话头溜须拍马,他盯着建德帝身上的一只香囊,走了会儿神。

这只香囊已经褪色了,用料也不讲究,但与建德帝形影不离,只因里面装着昏礼上他与辛棠声的结发。

“英阁?”

文素凝默默收回视线,煞有其事道:“儿臣这一路一直在想,安东都护府是不是该换个主人了?”

近年来,异族阳奉阴违,表面忠诚可嘉,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与不少朝臣私下往来,建德帝派持节北巡在明,派文素凝北巡在暗,安东这个上都护府,是暗访的重中之重。

建德帝面上不显,缓慢前倾的动作却让他的心情昭然若揭。

“谭其湘胆子大了。”

文素凝微微一笑,再接再厉:“谭氏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安东可谓横行无忌,谭其湘更是年老昏聩,对持节几经行刺,按律当就地问斩,但他与圣贞皇后牵连不小,儿臣担心倘若冒然行事,恐会涉及三弟……”

“休提那个毒妇。”建德帝的面色阴沉如水,“你顾及他们母子的体面,他们何曾顾及过棠娘,何曾顾及过你?”

孟氏因端方恭顺被立为继后,却敢授意内侍在棠川堂而皇之踩断皇子的手指,若不是李必庭与高见喜来报,文素凝一定会不明不白死在宫外。

直到那时,建德帝才突然警醒,原来后宫的手,已经伸得那样长了。

明明他将文素凝送往棠川,是想让他远离风波,好好长大的。

棠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差点就被他亲手毁了。

建德帝眼中流露出一抹哀伤与悲恸,但转瞬即逝。

片刻后,他合上御案上的奏章丢到一边,又变成了那个高深莫测的皇帝:“寡人平生最厌饰厚貌以欺人。”

文素凝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如果他没记错,那是迎废后回宫的联名奏章。

他乐得搅浑水,觉得火还是不够旺,不禁又添了几把柴。

“父皇,你曾说过,母祸不及子。孟氏虽然铸下大错,但三弟是无辜的。”

“无辜?承元不尊嫡母,不敬嫡兄,哪里无辜?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寡人与你是真心思念棠娘。”

不期然听到他唤“父皇”,建德帝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皱起眉,远远端详着文素凝的脸,缓缓地说: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感情用事。倘若准儿还在,他一定比你更像棠娘,他一定会是盛朝最出类拔萃的储君,令天下人心服口服,只可惜……”

文素凝道:“父皇忘了,每逢大典,百官就会去明陵参拜太子,太子现在就是盛朝最出类拔萃的储君。”

建德帝笑而不语,徐徐起身,在一幅龙腾虎跃水墨画前站立,他看着右下角辛棠声的私印,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想当年,你总爱学棠娘说话,棠娘就‘鹦哥儿,鹦哥儿’的唤你,十六岁取字时【1】,你执意挑选‘英阁’二字,寡人就知道,你是个孝子,你与你的弟弟们都不一样。”

他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提及辛棠声,文素凝对此腻味得紧,精致如画的眉眼盖了一层寒意,冷冷觑着他的背影。

建德帝犹在自言自语,文素凝嘲讽一笑,视线移向了一旁的缠丝宫灯。

这盏高贵的八角宫灯,曾在紫微殿中,亲眼目睹辛棠声撒手人寰。

但它的光亮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耀眼,与它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本性截然相反。

这盏灯简直就是建德帝的化身,文素凝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柔亮的宫灯照耀着他高眉深眼、挺鼻薄唇的侧颜,他的左手轻轻落在月牙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卑劣地想到,文琰将这盏宫灯带入太极殿,是不是怕午夜梦回,辛棠声来向他索命呢?

等到文素凝看累了,建德帝终于对着那幅辛棠声亲手所绘的水墨画道完了悲思。

“听说赵家七娘近来不大好?”

他突然提及赵棠声,文素凝并不意外。

“嗯,栖霞多雨,太虚宫中的姑子病了不少,七娘也病了。”

“你可曾去信关照?”

“还不曾。”

文素凝快马加鞭赶回京畿,又马不停蹄奉诏入宫,哪里有空闲去关照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

建德帝拍拍他的肩,“赵氏皆是忠良,你要好好维系,赵家七娘身份不同,你更不可轻慢,至于任上的事,你也累了,能放则放吧。”

兔死狗烹,用过则弃。

文素凝摩挲了下袖口,心觉索然,嘴上却应道:“父皇放心,七娘是母后救过的人,又得母后亲自赐名,赵夫人与母后还是故交,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慢待她的。”

建德帝赞许点头,“这世间最难难得的,就是夫妻情深。寡人与棠娘,便是年少夫妻,才能如此深情厚谊。”

文素凝点点头,问道:“十四皇弟的周岁宴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准备送什么礼?”

他不屑地想,年少夫妻?深情厚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辛棠声死后的三年里,宫中有十个皇嗣出生。

被他这么一打岔,建德帝便忘了想说的话,转念想起那个惹人喜爱的婴孩,紧锁的眉头难得松快。

文素凝告退时,建德帝突然喊住了他。

文素凝回头,建德帝站在背光处,视线锐利如锋,面容模糊不清。

“英阁,赵七娘自小养在太虚宫,算半个尘外人,寡人让她做你的正妃,你可有不满?”

“儿臣求之不得。”

“她是为数不多与你母后有关的人,你们合该在一起的。赵乾此次携带家眷回京述职,会转去栖霞太虚宫,把赵七娘带来,三日后抵达洛河。你们今年便完婚罢。”

“好。”

文素凝的声音如泠泠山泉,掷地有声。

不过是府上添对筷子,金尊玉贵地养着,井水不犯河水,他其实并不太在乎。

不料他这般爽快豁达,建德帝微微笑起来,牙齿森白:“赵乾之子赵允让在春闱中大放异彩,所作《怜桑赋》字字珠玑,无人能出其右,你回去可以品鉴品鉴。”

“儿臣遵旨。”

甫出宫门,三更的梆子便笃笃响起。

仆从低声道:“殿下,赵大人来信了。”

文素凝紧了紧缰绳,马蹄悠悠放缓。

他心中有几分猜测,接过递到眼前的信,慢条斯理地拆开了。

信上的内容不少,他一目十行看完,果然与他预想之中的所差无几,不由笑道:“这下京畿可要热闹了。”

他能笑得出来,心腹却忧心忡忡。

“殿下,废后蛰伏多年,崇宁公主与大理寺卿来往愈发频繁,长公主又亲自作保,三皇子回京已成定局,将来必成大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下一步?

文素凝将信丢给他,“亲赴洛河,迎接赵棠声。”

二三心腹面面相觑,忽的听到文素凝喃喃自语。

“孟夏了,今年的海棠花期似乎格外迟。”

心腹深以为然:“是啊。”

文素凝的马儿不疾不徐,慢悠悠行走夜间。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2】”

心腹们不敢再跟,识趣勒马,远远落在他身后。

浓浓夜色中,文素凝紫衣白马,幞头上的梨花被夜风吹落在地,马蹄行踏而过,脏污成泥。

“待到明年,我就与母后一样大了。”

【1】男主16岁的时候,皇帝给所有皇子都取了字,所有公主都上了封号。

【2】出自李白《久别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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