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若吩咐过后，李嬷嬷安排了几个丫鬟前去荣和堂洒扫厅堂。日久没用，屋子里熏了几遍香后，才将时令鲜果、糕饼蜜饯摆上来装点。李嬷嬷特意带着人去仓库里取了两个红釉石榴瓶，陈设在屋里，插上几朵方才摘下的牡丹花，为新妇讨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的好彩头。

夏日的饭食要避油腻辛辣，尽量做得清淡开胃，滋味之外，赏心悦目也是重头。主母与三小姐不沾荤腥，因此厨房里分出三人专门做各样素食。剩下几人专管荤食，其中又分面食糕点与汤羹烹炒，人人各司其职。另有小厮杀鸭宰鹅，打下手干些血腥脏污活儿。厨房里热气蒸腾，七八个人忙活了半个上午，才赶得及这一餐饭。

谢春若与萧婷钰来时，谢秋芷已落座等待，见她二人过来，起身问候。

简单几句面上的寒暄之后，三人对坐无言，有那桩事横在中间，只能各自尴尬。

萧婷钰只好轻扇着团扇，率先没话找话道：“这还没进五月天，已经热得这样厉害。”说罢话，拿起瓷盘中的红樱桃喂了一颗到自己嘴里，又招呼那姐妹二人道：“冰甜可口，想是下面人有心，在井水里冰过的，阿若妹妹，三妹妹，你们也尝尝。”

只见谢春若与谢秋芷似木头一般，依她的话尝了一颗，都对着她不走心地夸了一句好吃之外，再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萧婷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平日里阿若妹妹和善温柔，生气起来原也是这样倔强冷漠。正愁无话可说时，谢冬莹带着一名嬷嬷一名婢女进了门。

“大嫂、姐姐、三姐姐。”谢冬莹病容依旧，身上的衣服比她们都略厚些，向她们一一问好之后，目光落在谢春若那里。“姐姐，顾姨娘的病好了吗？”

萧婷钰心里一阵轻松，总算来了个可以聊些家常闲话，打破眼下的尴尬的人。谁料谢春若闻言眉头皱起，话似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声来。

诡异的沉默让萧婷钰大惑不解，但也还是把话接了过来，关切问：“家中姨娘病了吗？”

“小病小痛，已经不妨事了。”谢春若似乎有难言之隐，极力想躲开这个话题。

谢冬莹则显得不依不饶，气力不足的声音里堆满了幽怨，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谢春若，仿佛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那就好，那就好，我原想为她偿命去的。”

这话一出，连闷闷坐在一旁的谢秋芷也露出惊色。谢春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当着萧姐姐、当着三妹妹、当着身边的嬷嬷婢女，她们间不可见人的纠缠就要被暴露于太阳光下吗？

“四妹妹，胡说八道些什么，和姐姐开玩笑也不能没分寸，张口就是生死，晦气不晦气？”谢秋芷瞧出不对劲，开口轻声责怪了谢冬莹一句。

谢冬莹对着谢春若笑了一下，才缓缓将目光移向谢秋芷：“我同顾姨娘有些不愉快的事，姐姐却拉偏架，偏心顾姨娘。”

萧婷钰看出事不简单，眼下也只能先解围，笑道：“四妹妹莫怕，往后家中还有大嫂在。你姐姐若是偏心眼，阿嫂替你教训她、替你做主。”

“那先谢谢大嫂。”谢冬莹的眼睛幽深而冰冷，嘴角的笑意总是蔓延不进眼底。

谢春若心乱如麻，又变得烦躁沉郁起来。

恰此时，桃华从外头进来，说道：“厨房那边已经妥当了。”

谢春若看一眼空空的主位，问说：“没去同我娘说今日在荣华堂用午饭吗？”

“先前已派人去过了。”桃华答道。

“告诉厨房可以把菜送上来了，再找个人去请母亲来。”谢春若心不在焉。

不多时菜肴已经摆满桌子，侍奉洗手的婢女们也都站成一排等在旁边，却迟迟不见王婉清来。

前去幽篁馆的小丫鬟终于回来了，回话道：“夫人说今儿天热，她身子不适，就不过来了。请少夫人和三位小姐先吃，不必管她。”

这话说得客气，定然不是出自母亲之口。恐怕母亲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身边的嬷嬷教了小丫鬟怎么答话。于是，谢春若也不再问，回头看李嬷嬷不在，就吩咐桃华道：“桃华，你再去请一趟母亲，身子不适才更要按时吃饭。”

“阿若，娘既然不舒服，派人将饭食送过去便是了。都是自家人吃口便饭，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萧婷钰知道谢春若是为了她，才执意要婆母来给这个面子，情她领了，但不愿见闹得如此僵。

桃华站在原地，等待谢春若发话。

“阿嫂，我们再等等。桃华，你去吧。”谢春若平静地说道。

母女一场，为了几乎相同的丑事而受折磨。难道她们要注定落个一死一疯的下场吗？

谢秋芷望着桃华远去的背影，神情也一分分暗淡下去。她多想看王婉清一眼啊，可又怕看到王婉清对她的满不在乎。等在这里如芒在背，故作轻松无事，却又始终望着门口，期待又畏惧。

桃华不多时便回来了，面露难色地说了与先前差不多的答复。

谢春若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压着怒气吩咐才过来不久的李嬷嬷道：“劳烦嬷嬷亲自去请一趟母亲，若她懒得走动，就将饭食都送去幽篁馆，我们去陪她吃。”

明明母亲还有路回头，明明岸就在眼前。

李嬷嬷哎呦了一声，劝道：“大小姐，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你一片孝心，夫人是知晓的，不必为她折腾姊妹们了。”

萧婷钰也跟着劝：“已经这个时辰，大家都饿了。”

“嬷嬷，你快去快回。”谢春若的语气不容拒绝。说罢叹了口气，对着众人道：“再等一等。”

没等来王婉清，却等来了一脸阴沉的谢璋。往日谢璋都在前院用饭，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们四人连忙起身问安。

谢璋只对着萧婷钰点了下头示意，而后坐在主位上，板着脸道：“你娘待会儿就到。”

谢春若下意识恭敬地答了个“是”字，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果真王婉清不多时便来了，只是来得十分狼狈。两个健妇直接将坐在椅子上的王婉清抬了过来，游街示众一般。李嬷嬷和王嬷嬷两人跟在两边，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小心翼翼护着，生怕王婉清从椅子上摔下来。

这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只有谢璋露出嫌恶地表情，回想起昨晚这个疯女人带给自己的耻辱，谢璋恨得牙痒痒。王家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就教出了这样的女儿？这么多年是自己太过纵容，才让她越发不知三纲五常。

面对众人或怜悯或诧异的种种目光，王婉清只是冷冷看着，甚至在与谢璋四目相对时，眼里充满轻蔑。

谢春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荒唐的景象，痛苦地紧握住双拳。父亲虽然严厉死板，却是她心中的正人君子，这样羞辱母亲，是她始料未及。甚至，她也是父亲的帮凶。

椅子被放在空地上之后，萧婷钰赶忙站起身前去搀扶，王婉清却推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不动。

“过来吃饭。”谢璋高声命令道。

王婉清置若罔闻，如同死物一般。

谢秋芷无视谢璋的怒火，走到王婉清身边去，眼里泪水打转，小声劝说：“夫人，吃饭吧。”

王婉清抬头望她，愣了愣神后道：“我不饿。”说罢话，又继续和谢璋僵持。

众目睽睽之下，谢璋越发觉得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扫地，他倒要看看，王婉清究竟有多油盐不进。“将夫人扶过来。”

“夫人，失礼了。”两个健妇闻言，上去拉扯王婉清。

吴嬷嬷哭着求情道：“老爷，夫人性子倔，您莫要和她这个妇孺一般见识。”李嬷嬷同样泪流满面，竭力劝王婉清不要忤逆夫君。

谢秋芷同两个嬷嬷一起护着王婉清，萧婷钰上前奉茶劝谢璋息怒。

谢春若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母亲被拉扯乱了衣衫发髻，静默地反抗着。母女连心，她如何能不心痛，恳求谢璋道：“爹，娘哪怕千错万错，也是我们的母亲，求您、求您不要如此待她。”

“你们几个都带上各自的丫鬟嬷嬷出去。”谢璋推开萧婷钰的茶，厉声命令谢春若。

这是她们的父亲，她的夫君，这个深宅的主人的命令，所有人必须服从。

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阳光刺目，谢春若一阵眩晕，萧婷钰扶住她，用手替她遮挡阳光。“阿若，你没事吧？”

“没事。”谢春若的声音低不可闻，看着紧闭的门，跪在了青石砖地上。

她身后的谢秋芷无声落泪，见此也同样跪下。萧婷钰低头看了眼谢春若，叹了口气后，跪在她的身旁。谢冬莹方才一直如旁观者一般，并未有什么反应，此刻走向谢春若，沉默着跪在她的另一侧。

吴嬷嬷和李嬷嬷也跪了下来，其他婢女嬷嬷也都陆陆续续跪了下来。谢春若呆滞地开口道：“凌霜，你们送四小姐回去，她身子弱。”

谢冬莹站起身，这种时候她不想再和姐姐置气，听话地带人回了住处。

萧婷钰见谢春若稍稍恢复理智，低声提醒道：“叫其他人起来吧，你我和三妹妹跪在这里便够了。”谢璋若是见这一片人跪在这里求情，只怕会怒气更盛。

谢春若点了点头，萧婷钰知她没有气力开口，小声吩咐了湘竹和桃华，让众人散去。至于王婉清院子里的人，站在一旁等候便是。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谢璋怒气冲冲推门出来，身后跟着他带来的两个健妇。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儿儿媳，拂袖而去。

门内，王婉清坐在地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沾了饭污，死死咬着牙紧闭双唇。

“娘。”谢春若再忍不住，泪如雨下。王婉清看了眼她，没说什么。

“三妹妹，你扶娘回去歇息，替我照顾娘。”到了门口，谢春若却没有踏进门内，拉了萧婷钰头也不回地离开。

闻言，王婉清总算有了反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谢秋芷早已听不进去任何话，扑到王婉清身边失声痛哭，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