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清的目光停留在谢秋芷身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谢秋芷了,她甚至舍不得移开视线。
乌云散去了,她终于见到了太阳。
“三丫头,别哭。”分明受折辱的是她,怎么谢秋芷似乎比她还要委屈?
王婉清的脸上指痕清晰可见,谢秋芷泪眼汪汪地看着,想要触碰却不敢。从来都是她哄王婉清,为一点小事王婉清也会不依不饶,可今日如此,王婉清反倒不哭不闹,安慰起她来。
“小姐,这可还像话?咱们这就派人回府传话给老爷夫人,让姑爷给个说法。”吴嬷嬷搀扶着王婉清起身,心疼不已。好在她们背后还有王家做倚仗,不想忍气吞声受此大辱。
王婉清摇了摇头,无比坚定道:“我不是他们养的一条狗,不需要两边寻主人。”
吴嬷嬷似乎没有听懂,愕然道:“小姐,你胡说什么呢?老爷那么疼你,在家时何曾动过手?”
王婉清面无表情,“我厌倦了,不想再搭台子看他们唱戏。”
吴嬷嬷越发不解其意,正欲继续说什么,谢秋芷冲着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我们扶夫人回去沐浴更衣吧。”
从只言片语之中,谢秋芷似乎窥见了王婉清离经叛道背后的伤痕累累。可惜,过去她只见王婉清的骄横任性,不知她的傲骨钢心。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是什么吸引着她走向王婉清。
“三丫头,不必跟着了,回去歇着吧。”王婉清扭头再看向她时,眼中寒意尚未散去,不带有一丝温度。
不等她回答,王婉清已经走了出去,与她渐渐远去。在和王婉清的感情里,她从来没有主动的权利,只有被选择和被抛弃。
“春若妹妹,咱们这是去哪儿?”走出了大段路,萧婷钰却不知目的地是哪里。
“回前院去,天气热了,是时候安排人开窖取冰,分给各院解暑降温了。”谢春若不想人前失态,但因为过分压抑情绪,说话声有些颤抖。
萧婷钰一听皱了眉头,拉住她道:“不差这一日半日的,热不死人。走,回花坞春晓去。桃华,劳烦你去让厨房送些饭菜过来,对了,也给三小姐和四小姐那边各送去些。”
桃华不敢妄动,看向还红着双眼的谢春若。
萧婷钰道:“不必看你家小姐了,今日我说了算。”说罢,拽着谢春若往回折,自小她便似亲姐姐般照护着谢春若。
踏进花坞春晓,萧婷钰拉着谢春若径直去了内室,让伺候的人都出去歇息。将门一关,回身走到谢春若身边坐下。“阿若,我在这里陪着你,想哭便哭出来,心里不痛快的,也一并说出来。”
谢春若点点头,话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是望着已是妇人装束的萧婷钰,哽咽着叫了一声“萧姐姐”。
萧婷钰柔声安慰,叹着气道:“阿若,这不怪你,你不要自责。”
“萧姐姐……我……我心里乱得很……”谢春若将视线从萧婷钰身上移开,望着对方干净清澈的眼睛,她是说不出那些不堪的,可除了萧婷钰,世上再无谁可以与她相商解惑。
“你我为人子女,许多事是不便干涉的。不如装聋作哑,只当是不曾知晓。结果如何,只能听凭天意。”萧婷钰看她难以开口的样子,料想她始终跨不过母亲与庶妹有染的坎,她接着又道:“至于爹与娘之间,既已势同水火,又怎么能奢望水火相融呢?你我只能置身水火中,尽子女能尽的孝心罢了。”
虽是自家家事,但萧婷钰初来,倒也还能如旁观者般冷静,看得清楚。
沉默片刻之后,谢春若似乎下定了决心,可却不敢对上萧婷钰忧心的目光,闪闪避避地问说:“若我说我已不是清白之躯,与娘并无不同,萧姐姐会怎样想我?”
萧婷钰闻言愣住,她甚至不敢问,害怕是自己听错了话,或是会错了意。
谢春若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萧婷钰的反应已经给了她回答,也对,萧姐姐品行端正,自然容不得一点污秽。
“阿嫂,我累了,想休息片刻,请阿嫂回去吧。”谢春若已经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她自小与萧婷钰无话不谈,将许多欢喜愁恼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对方,但这一桩事,她不该说,也不该问。
萧婷钰似从震惊中醒了过来,赶忙问:“阿若,你说的是真?”
“嗯。”谢春若抬起头,她已将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奉上,只等萧婷钰的审判。
萧婷钰却又忙问:“此事可还曾同他人讲起过?或是还有旁人知晓吗?”
这次轮到谢春若呆住,萧婷钰的反应里不是嫌恶,而是担忧和害怕。“四妹妹她……也是知晓的。”
萧婷钰扶额长叹一声,面目严肃道:“你记住,千万不能再露出一点风声,哪怕是其他姐妹,也万万不可再说起。事若传扬出去,唉,阿若,你糊涂呀。”谢家礼法森严,一旦事情走漏风声,只怕会丢了性命。
谢春若忍不住泪如雨下,她终于不必再独自背负。
萧婷钰与她相拥而泣,伦常道德重不过谢春若的性命。
两人哭了片刻,萧婷钰猛然意识到什么,握住谢春若的两肩,与她四目相对,虽羞于启齿,也迫于紧急,带着哭腔问出了口:“阿若你月信可准时来了?”
若非出嫁前受家中嬷嬷教导,萧婷钰对此也一无所知,她害怕谢春若在不知情下珠胎暗结,酿成大祸。
“嗯。”谢春若紧紧抿着唇,眼里还含着泪水,止不住抽泣。虽不懂其意,但见萧婷钰双颊泛红,也大抵猜到与何有关。
萧婷钰暗自松了口气,神情依旧凝重。前思后想,最后还是问出了口:“阿若,那人是谁?”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男女大防,同宗同族的亲眷间男女亦要避嫌,而且有丫鬟嬷嬷整日寸步不离,春若妹妹怎么可能与人私会?
谢春若同样犹犹豫豫,正要开口之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桃华在门外问道:“小姐,顾姨娘来了。”
谢春若看向门口,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望回萧婷钰时,欲言又止。
萧婷钰顿时如遭雷击,恍然间明白了谢春若所说的与娘并无不同是何意。此时带着不确定的目光看向谢春若,只见谢春若为难地点了点头。
答案竟是后院女眷,萧婷钰觉得脑袋里一片混沌,甚至不禁怀疑起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小姐?”门外桃华等不到答复,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让她改日再来。”“请她进来吧。”谢春若与萧婷钰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截然不同的答复。两人对视一眼,又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目光。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每一下的呼吸都令人觉得滞涩。
“饭食都预备好了吗?”萧婷钰打破沉默,她很想见顾姨娘一面,想见一见能让谢春若将名节礼法,甚至是性命都统统抛在脑后的人。
“还未送来。”桃华答道。
“多准备一双筷子,请顾姨娘稍等片刻,我们待会儿就过去。另外,你让人送洗脸水来,我和你家小姐要梳洗一下。”萧婷钰看了眼哭得双眼红肿的谢春若,想必自己亦好不在哪里。
“是她?”萧婷钰还是不敢去相信,忍不住又确认了一回。这算什么?来自血脉里的癖好?前有婆母与庶女偷欢,后就有春若妹妹倾心姨娘?
谢春若点点头,她想说的不止于此,可光是说出这一点,已经叫她身心疲惫。但萧婷钰的反应,让她在疲惫里尚有一丝欢慰。她小心翼翼地窥看着萧婷钰,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对方皱一下眉头,都引得她心上一颤。
短短几句话,给萧婷钰带来了太大的冲击。整理了下思绪后,怒意也从心头浮起:“你……你们往后打算如何?”
谢春若摇摇头,眼里只有无助和消沉。
萧婷钰从未见她如此过,责备的话又舍不得说出口了。
顾影怜今早听到下面人传闲话,说谢春若被选作了太子妃的人选。她心里也忧虑起来,经过昨夜一出,好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把谢春若牵在了她的心头。谢春若离得越远,她被扯得越痛,只好追着谢春若的踪影。
谁知一来,便见下人们都被屏退在外,只有谢春若与新少夫人在内室。她本想转身就走,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酸,鬼使神差地让桃华进去通禀。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听桃华说二人正在梳洗上妆,顾影怜的心里越发堵了起来。
厨房的丫鬟们先送了酒食过来,将杯盘碗盏摆开。
顾影怜随手执起白玉壶,将酒倾注在杯中。忽闻身后传来沉闷无力的女音:“这位便是顾姨娘吧。”
她扭头看去,只见谢春若身边站着个清雅秀丽的女子。她曾遥遥见过,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原来这便是萧婷钰。“少夫人,常听大小姐说起你,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顾姨娘客气了,往后在家中,还烦劳顾姨娘多提点照应。”萧婷钰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顾影怜,素衣薄妆,生得我见犹怜。但她始终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是如何与谢春若生出情愫的,她甚至刻意望了一眼谢春若,去扑捉谢春若看向顾影怜的目光。妄图从蛛丝马迹里,嗅出她们不同寻常的关系。
谢春若只是沉默不语,眼中似乎蒙了一层雾气,垂头看着面前的碗筷,她还未从刚才心惊肉跳的自白中回过神来。
三人同席,顾影怜先起身为萧婷钰将酒满上,两人继续客套寒暄了几句,彼此心存试探。
顾影怜又为谢春若斟酒,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时,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哭过?”
“没事了。”谢春若答得简单,反倒显出二人的亲昵随意。
“怎么这个时候吃饭?”顾影怜没动筷子,先喝尽了杯中酒。
“今日事忙些,不知不觉便过了吃饭的时辰。”萧婷钰含糊过去,荣华堂闹得鸡飞狗跳,但好在闲话暂时还似乎没有传开。
一顿饭,谁都吃不在心上。菜不见少,酒却一杯一杯下去,话也越来越少,渐渐走向沉默。
半晌,顾影怜笑道:“少夫人新婚,我无以为贺,便唱一段助兴吧。”
这番举止有些奇怪,萧婷钰还未作答。顾影怜却已自顾自唱起了调,唱得正是昨夜的《梁祝》。
记忆涌上来,谢春若无力阻止。她记得昨夜相拥而眠,记得自己情不自禁拥着顾影怜。
昨夜顾影怜唱得是想象中的她和萧婷钰?此刻呢?唱得又是谁和谁?
梁祝已远,故事却从不会终结。
萧婷钰心有所悟,莫不是顾影怜在以梁祝自比?可梁祝只是为门第出身所困,便已成旷古悲剧。横亘在她们之间,又岂止是此?
顾影怜的唱曲没有带来欢欣,反而令气氛更加沉闷。
直到顾影怜的丫鬟烟霞在旁提醒:“顾姨娘,时辰不早,咱们该回了,老爷今晚或许会过来。”谢璋要来,一向免不了一番准备。
顾影怜看一眼谢春若,将杯里还剩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笑着与萧婷钰道别。她走出去,萧婷钰的乳母也开了口:“小姐,您也不能再喝了,姑爷也快到从学上回来的时候了。”
萧婷钰还未适应为人妻的规矩,一经提醒,才想起还要亲力亲为,侍奉丈夫一应起居饮食。
转眼便只剩下谢春若一人,怅然对着空杯,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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