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自古来都说芒种是水节,农户指望着及时雨浇润庄稼,偏偏今年日烈如火,晒得草木萎颓。甚至许多池塘日渐干涸,连清溪小河亦有断流。民间俗谚说: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可照着今年的架势,天灾不断,种下芒谷,似乎也避免不了秋无所收。饶是如此,田间地头,仍是劳作不休的农人。
春日一过,百花凋残,花神也将退位归去。按风俗应当系挂各色装饰于枝上,饯送花神。谢夏蕙早已按耐不住玩心,提前一日便向谢婕告假,回了荷苑。
自上月操办过婚事,谢婕就大病了一场,身体才痊愈不久,忽得宫中召见。皇后赞赏她德才兼备,命她集本朝节妇烈女之事迹,编纂一部贞节烈女传,供天下妇人女子学习。不出几日,立国初始至今,各省上奏旌表贞节的文卷便被送至谢府,谢婕心怀着敬意翻阅着这些记录,妇德典范背后皆是鲜血淋淋。。
谢璋为此深感荣幸,得空便来同谢婕探讨一番。自古著书列传的多为男儿,自家姊妹纵有些文采,但也不过是女裙钗,能得此殊荣,他日或能留名青史。
谢璋来得次数勤了,对谢夏蕙而言无疑是折磨。她文采平平,在旁也多只是磨墨添灯,偶尔被谢璋问几句话,也不知如何作答。这次借着芒种节回去,她原想问一问三妹妹要不要前来同姑母编书,与她做个伴。可回了荷苑才知道,秦姨娘病了,谢秋芷这几日都在床边侍奉汤药。
谢夏蕙一早前来探望过秦姨娘后,邀谢秋芷一同去花园中走走。
谢秋芷闷闷不乐多时,母亲重病更给她心中蒙上阴霾,此时哪里会有心情游园赏玩,只摇了摇头说想在这里陪伴母亲。
病床上的秦姨娘强撑着坐起身来,吩咐婢女取来两方绣帕,交在谢秋芷手中道:“难得你二姐姐回来一趟,今日又是芒种,你出去散散心,也替我送一送花神。今年只迎花开时,未送花落去,总觉得缺了什么。”
谢秋芷接过帕子,忙扶母亲躺下,不忍见她担心,只好强颜欢笑,答应了下来。扭头一出门,泪落了下来。母亲这副样子,只怕是大限将近。
芳菲已尽,一地残红。谢秋芷将母亲的两方绣帕挂于两树桃木枝上,心中暗暗向花神求祷,祈望母亲尽早痊愈。
谢夏蕙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各色绸带,小心地系于花枝上,看三妹妹憔悴又虔诚的样子,心里不免一痛,同样闭目为秦姨娘祈求健康。
园中女眷众多,因此树枝上早已系着许多色彩鲜亮的绸带布条,还有偷闲的小丫鬟三三两两在这里玩耍说笑。两人默契地绕开人群嬉闹处,往湖边走去,却听不远处传来嬉笑声阵阵,向那里望去,是顾影怜带着婢女们给枝上挂彩花,正争着谁能挂上枝头。
换做往日谢夏蕙必定急着上前凑个热闹,但此刻因谢秋芷心情沉郁,也没了玩心。反倒是谢秋芷远望了几眼后,主动走了过去。
顾影怜察觉有人来,心头一颤,可听见身边人行礼称呼二小姐三小姐,心中那点跃动火苗也就熄灭了,转过身笑着问好,不忘关怀一句:“三小姐,秦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多谢顾姨娘还记挂着。”谢秋芷寒暄时,目光始终停留在顾影怜手中的彩花上。她们平素与父亲这位新宠无甚往来交情,虽同一屋檐下,却是连面都见得少。
顾影怜瞧出她的心思,试探着问了句:“两位小姐若是不嫌弃,不妨挑几张拿去玩?”说罢,让开身子,她身后的石桌上,铺着各样剪纸彩花,还有几朵绸花没来得及挂上。
谢夏蕙夸道:“顾姨娘好巧的手,纸似活了一般,我都闻着花香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小姐谬赞了,都不过是些粗糙的东西。”顾影怜看着谢夏蕙纯粹又干净的笑容,又看看心事重重的谢秋芷,心中不禁去想,分明是姐妹,这两人又与谢春若的性情亦截然不同。
谢秋芷郑重谢过,与众人围在石桌前,看着满桌的彩花,不由得心生悲惋。彩花虽能长存,春光却是须臾而去,好景难留,想着病床上的母亲,黯然挑了一张牡丹剪纸收下,希望能再给母亲带去最后一抹春色。
谢夏蕙则乐呵呵地挑了一张莲花,看见桌上的剪刀和彩纸,按耐不住起了玩心,央求顾影怜教她和谢秋芷。
顾影怜没有推拒,邀谢夏蕙和谢秋芷坐下。
谢秋芷用手帕包好彩花,道:“二姐姐你慢慢学,我便先回去了。我娘她还病着,我想回去瞧瞧她。多谢顾姨娘的彩花,日后有机会了,再来和姨娘学,我先失陪了。”
“三小姐慢走,还烦请三小姐替我向秦姐姐问安。”顾影怜说着客套话。
谢夏蕙忙道:“我晚些再去找你,你也歇一歇,别太劳累。”
谢秋芷回应过后,带了婢女们离开。
端午节将至,人情往来繁多琐碎,仪典钱礼虽然都有旧例可循,但也要尽快定下今年往来送礼的名簿。
萧婷鈺在闺中时不曾管过家事,好在自幼惯于交际,与京中权贵家的女眷们相熟,有她从旁协助,谢春若轻松不少。两人忙碌了一个上午,快到用午饭时,才想起今日芒种,该送花神归去。
久坐腰酸神乏,两人放下手中事,权作散步解乏,一同往后院花园去了。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才进五月就已经这样热。”萧婷钰轻摇着团扇,向谢春若抱怨道。
谢春若也琐碎地和她说着家常:“是啊,我昨日让小厨房多泡了几坛青梅,陈皮甘草这些也备足了量,过些日子好拿来解暑。”
萧婷钰笑道:“嘶,听只是听你这一说,我口中已经泛了酸味。”
谢春若随着她笑了笑,忽似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后,才问说:“阿嫂近日身体有不适的地方吗?”
萧婷钰一头雾水,答说:“没什么,我好得很,怎么了?”阿嫂这个称呼,怎么听都听不惯。
“我昨日顺便去小厨房时,见炉上煎着药,原以为是秦姨娘的药,问了才知道是给阿嫂的。”小厨房的下人都不知这药是谁开的方子,也不知是治什么的,只是说大公子的乳母柳嬷嬷送来的,让按时熬了给新夫人喝。谢春若觉得奇怪,便想着问问萧婷钰。
萧婷钰面露尴尬:“哦,原来是说这个,只是些寻常的补药。”
谢春若瞧出她在遮掩,本不想没有边界地刨根问底,但到底心里放不下,又委婉道:“天气燥热,滋补过了反而有损无益,不如明儿请徐大夫来瞧瞧?”
“不碍事的,我近日有些乏力气短,那是我过去在家中时常用的方子,用来祛暑益气的。”萧婷钰从容答道,不见方才的窘迫。
“若是累了,就多歇歇。家里的事,我一人也应付得来。”谢春若没再追问,但也留了个心。
“你每日为了家中上下已经够操心了,还让你为我这个做姐姐的担心,我真是难为情。”萧婷钰又立刻转移话题道:“待会儿向花神许愿,我一时真不知道该许些什么,你想好了吗?”
谢春若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萧婷钰正要如过去一般逗逗她,问她是不是想求个如意郎君,话到嘴边,又改口说道:“我今年便求平安吧,希望家中上下,平安无事。”
谢春若如何不明白萧婷钰的心中意,有些黯然道:“萧姐姐你也不要为我担心,人各有命。”
萧婷钰嗔她一眼道:“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的命呀,我比谁都清楚,你定会顺心如意,直至终老。”
谢春若心中感动:“愿如萧姐姐你所言。”
两人一路说着话,到了花园。繁茂的枝叶上挂了许多彩条香囊,不知寄托了府里上下多少女子的愿望,可到头来又有几个人能如愿以偿?
谢春若与萧婷钰各自拿出一条绸带,绑在空处,萧婷钰先闭目合十双手,神情虔诚。谢春若同样做出许愿之态,可心中烦恼太多,所求亦有不少,索性什么都不求,又缓缓睁开了双目。
“阿嫂过去许过的心愿,都成真了吗?”谢春若不禁问。
萧婷钰没有正面作答,只是笑说:“人总要抱着希望,今年盼来年好,来年即使不好,也还有后年可以去盼。”
谢春若恍然,点了点头,又重新对着花枝,闭目许愿。
“方才没有许愿吗?”萧婷钰略有诧异。
“我的愿望太难实现,本不想让花神娘娘为难。”
谢春若轻飘飘玩笑了一句,萧婷钰心头却沉重起来,不禁猜想,这难以成真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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