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甜饼

裴如琢随福宝进了宫,周旻遣去的马车停在朱雀门外,裴如琢下马,福宝在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宫道往垂拱殿去。

裴如琢换了身衣衫,穿的是件竹叶色暗纹织锦袍,白玉带,外披一件黑色裘衣大氅。

福宝与他说话:“陛下这会儿还在处理政事,三公子随我到了后殿暂且等等。”

来往负责治安的殿前司士兵打量他,裴如琢目不斜视,裹了裹裘衣,微笑道:“有劳福宝公公。”

福宝带他到了后殿便退下去了,侍女内侍奉上热茶点心,裴如琢恭敬地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殿内陈设……才发现这里原是周旻平日坐卧起居的地方,用具朴实无华,却十分讲究。

镀金铜鹤炉点了龙涎香,香雾缭缭,十二扇山水图屏风后面垂着床帐,大概率是龙床。

裴如琢皱了眉,盖碗与檀木桌案磕出不耐烦的轻响……不知周旻诏他入宫又要有什么吩咐。

若能拒绝,他还真不想来,成日带着一副笑面具,对周旻半句话都要斟酌,累得慌。

裴如琢用完了那盏茶,点心原封不动,等了不多时,殿外响起细碎脚步声,不待人通传,裴如琢已经站起来迎了上去:

“臣裴如琢恭请圣安。”

周旻将与大臣商议完几件政事,听福宝说裴如琢在等他,便着急忙慌地往后殿去,不叫人通传,想看看他的。

这下却被发现了,周旻无奈笑笑,盯着裴如琢垂落的眉眼:“如琢来了,你坐便是,不必多礼。”

裴如琢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袍子,十分衬他,人清瘦,比他低一个头,周旻能看见他束发玉冠上镌刻的花纹。

裴如琢抬眼,并不与他对视:“是。”

周旻有些失落,挥挥手叫身后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自己脱了外罩的雪白裘衣搭在架子上,上头已经有一件了,是裴如琢的。

“朕给你的那件雪貂裘衣可是不喜欢,怎么不见你穿?”周旻盘腿上了榻,玉盏里已经被裴如琢提前添了热热的茶。

他喝了一口,有些高兴。

裴如琢微笑道:“陛下赐的,臣定然喜欢,因为喜欢,故爱惜。”

周旻笑了笑:“如琢说话总叫朕挑不出错处来。”

周旻倒希望裴如琢待他能随意一点,不必讲究那些君臣礼仪,却也知道,如琢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五六年未见,幼时不算熟络,大了他为君,他为臣。

急不得。

坐了会儿,两人没话说,周旻挖空心思也不知要说什么,想了半晌,灵机一动:“哎,朕给忘了,如琢你用过饭没?”

裴如琢盯着自己手指,这会儿才抬眸了周旻一眼,茶汤色的眸子里情绪复杂:“……臣来得急,未曾用饭。”

周旻总感觉裴如琢语气中有一丝责怪,莫不是在怪自己诏他入宫,耽误了用饭?

周旻莫名心虚,摸着鼻子小心询问:“哎,朕忘了……朕这就叫他们传膳。”

裴如琢:“……”

福宝领了命下去,不一会儿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几道精致菜色陈列开,两碗粳米,素菜有蘑菇时蔬,山珍蕨菜,烩茭白;荤菜一道麻辣鳜鱼,炖牛腩,丝瓜蛋汤。

周旻察言观色:“简单吃点,饭菜若不合口朕再叫他们换。”

裴如琢道谢:“多谢陛下。”

裴如琢垂眸用饭,像是真饿了,一碗粳米饭不一会儿便少了许多,即便是饿了他举手投足仍旧很文雅,也不挑食,所有菜都吃,除开那道麻辣鳜鱼。

周旻不时看他,另拿一双筷子夹了一小块鳜鱼肉搁在如琢的小盘子里:“朕觉得这道鳜鱼不错,如琢你尝尝……”

裴如琢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即如常笑道:“谢陛下。”

他夹起鱼肉吃了。周旻很快发现他耳朵鼻尖都辣红了,不住的喝水。

周旻忙盛了一碗丝瓜蛋汤给他:“喝这个。”

“谢陛下。”裴如琢接来喝了,好了许多。

周旻暗自欢喜,这顿饭吃的有价值。之后周旻与裴如琢夹菜,不再动那盘鳜鱼,都夹一些清淡的,裴如琢给什么吃什么,跟喂小动物似的。

……宫人们撤下碗碟,时辰也不早了,冬日天黑的快,一点夕阳缀于飞檐之上,周旻迟迟不肯叫裴如琢出宫。

再过一个多时辰便是宵禁,宫门闭锁,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夜开宫门。

裴如琢有些焦急,摸不清周旻的意思。

这时福宝进来,复命道:“陛下,梅园那边都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移驾。”

周旻示意他下去,对裴如琢笑道:“如琢,朕带你去消消食。”

裴如琢敛眉:“是。”

将黑的天,最冷的时候,裴如琢走到架子前取下两件裘衣大氅。周旻正欲展开手臂,却见大氅递到了自己眼前,裴如琢道:“陛下,外面天冷。”

“哦……”周旻一愣,笑了笑接过来自己穿上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身边伺候的人仅一个福宝,和两个捧着手炉等物的小黄门。

周旻带他沿着宫道转了几圈,愈发寂静,过了道月洞门,顿步:“近日天好,宫中红梅开了些,朕带你来看看。”

残阳薄暮,院子里成片的红梅树,虬根疏枝,枝头缀着将绽开的红梅,梢上夕阳把梅瓣照出温润色泽。

清雅香气萦于鼻尖。

裴如琢愣了愣:“臣谢圣恩。”

周旻带裴如琢踏着小路穿梭于梅枝间,不时回身看他,笑眯眯的,两人停在园内正中央的亭里,福宝带着两个内侍识趣地退出了园子。

周旻坐在石墩上,看裴如琢。裴如琢神色和缓,伸指尖攀一枝红梅,轻嗅,浓密鸦羽似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宋人张功甫言,梅宜称澹阴晓日,夕阳微雪,朕深以为然……”周旻心头痒痒的,走到裴如琢身侧,笑道:

“如琢也喜欢梅花么?”

裴如琢松开梅枝,后退一步,垂眸摇头:“西北没花,臣未曾见过,故不敢论喜欢,只觉得极美。”

周旻盯着他湿漉漉的眼睫,喉咙上下滚了滚:“朕也觉得……极美。”

面前人十分高大,微俯身,将裴如琢牢牢罩住,压迫感逼人……裴如琢能听见周旻的呼吸声与领口散发的浅淡龙涎香气,头一回觉得慌乱,觉得恐惧。

“陛下……”裴如琢错开目光,“天色不早了,臣如今借住在姑父家中不敢回去太晚,叫长辈担心。”

周旻心落下几分,笑道:“这个好办,朕叫福宝去与师傅说一声,如琢你今日便留宿宫内,明日用过朝食,朕再遣人送你回去,可好?”

“……”

裴如琢内心复杂,微笑道:“陛下,明日修缮国公府,臣得亲自盯着。”

周旻道:“朕叫工部的人去办。”

“……”裴如琢默默叹了口气,与周旻行礼,“陛下,这使不得,裴家回京,本就引人猜忌,如琢万望陛下切莫过于厚爱裴家。”

周旻看着裴如琢,默了一瞬,长叹道:“朕知道……裴家回京,满朝大臣皆猜朕的心思。人都说身为天子,万人之上,可朕想对谁好,却不能对谁好,对谁好却要引得无端猜忌,至于不敢对谁好。”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朕无不谨慎再谨慎,想笑不敢笑,想哭不能哭,无亲无友,孤家寡人……这皇帝坐久了,日日带着面具,朕都觉得无趣。”

红梅香气冰冷,院外掌了灯,周旻站在阴影里,裴如琢站在透院的灯光中,一条昏暗线将两人隔开。

周末旻静立,裴如琢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觉得他的身影无比孤单。

这刻,裴如琢觉得眼前这个权利中心,呼风唤雨,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很可怜。

裴如琢怔了怔,盯着地上将两人相隔的昏暗线,迈步踏入黑暗,到周旻身边:

“陛下,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福宝领了圣命去徐府,裴如琢这夜留宿宫中,夜里陪周旻下了几盘棋,宿在了偏殿。

次日周旻早朝会,裴如琢回徐府。

裴如琢将回徐府,便被徐观叫去问话。

周旻着太医给徐观开了药,几帖下去,人已见大好,有了精神头,正在临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姑父。”裴如琢没回院子,直接过来的,解下裘衣大氅,叫了人。

徐观道搁下笔,朝裴如琢招手叫他过去:“回来了,用过饭没?”

裴如琢过去:“回姑父,早间与陛下一起用的。”

徐观拉着裴如琢坐下来,询问:“陛下诏你如宫,只为谢恩?”

裴如琢想了想,点头又摇头:“姑父放心,陛下并未猜忌裴家,侄儿此回进宫只是为谢恩。”陪陛下用饭赏梅下棋同眠……大概也为谢恩。

徐观松了气:“我知道陛下对徐家对裴家向来亲厚,可是难免有人进谗言,我实在是怕陛下亲信奸佞,被其蒙蔽。”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徐观虽为陛下亲师,却难猜天子心,不得不多思量。

其中关窍,通透如裴如琢,他最明白不过,笑了笑:“姑父放心,大哥与我说,陛下是明君,侄儿也这么认为……何况姑父亲手教出的君主,您自己还不放心吗?”

徐观愣了愣,看了裴如琢良久,叹了一气,摇头笑道:

“如琢此言甚是有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是时候退休了。”

裴如琢奉了一杯热茶给徐观,笑道:“姑父也是为裴家,为皇上着想,又病着,自然忧思多些……”

顿了顿,裴如琢想起梅院亭内,周旻俯身看他的眼神,敛了笑意,迟疑道:“不过姑父,侄儿总觉得陛下对我……似乎有别的意思。”

徐观放下盖碗:“什么意思?”

裴如琢想了半天,感觉脑子里有层窗户纸,只差一点就能捅破,但就是差那么一点。

苦恼了半晌,他摇头:“哎,侄儿眼下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是觉得陛下似乎对侄儿别有用意。”

徐观默然,也觉得此事似有蹊跷。

“陛下仁厚,待你好你便受着就是,只是君臣之礼要牢记于心,切莫骄躁。”

裴如琢点点头:“侄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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