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陈州篇】母女之憾

寒冬的风卷着陈州城外的尘土,掠过低矮的土坯房檐。霍长今抬手按住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落在那扇斑驳的木门上——门轴处积着厚厚的灰,仿佛许久不曾有人推过。

“就是这里了。”萧祈眉头微蹙,她们一路顺着杨卓的人给的指路信息找到了锦兰的住处。

霍长今上前叩门,指节叩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三响过后,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木门“吱呀”一声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老人。

门后站着的妇人,比这扇门还要显老。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领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脖颈上布满松弛的褶皱。她抬头时,霍长今才看清那张脸——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眼白浑浊得像是蒙了层雾,唯有那双眼睛里残存的惊惶,让她觉得她还是一个有生气的人。

“你们是……”锦兰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握着门沿的手背上,青筋突突地跳。

霍长今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簪,是梅花样式,秦沐弦生前最喜欢戴的发饰,她们只知道这个消息,没有实物,就去饰品铺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夫人,我们来是想替秦家母女问句话。”

锦兰的目光刚触到玉簪,浑浊的眼突然就亮了。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闷响。

下一秒,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的沟壑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斑痕。

“是……是小姐最爱的梅花啊……”她抖着嘴唇,突然就蹲下身,用枯树枝般的手捂住脸,压抑了数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小姐……夫人……”

家中算不上一贫如洗,但条件确实很苦,屋内干干净净,土地上没有过多的脏污,灶台也收拾的十分整洁,令人舒适。

锦兰坐在矮凳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桌角,仿佛要从这粗糙的纹路里摸出当年秦府的模样。

“小姐打生下来就带着心疾。”她的声音低得像叹息,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看见那个总爱坐在窗边的小姑娘,“别家孩子跑跳着追蝴蝶,她只能靠在软榻上,连笑声大些,嘴唇就会发紫。”

霍长今端过桌上的粗茶,递到她手边。茶水微凉,锦兰却像是没察觉,只顾着往下说:“夫人把各地的名医请遍了,金贵的药材流水似的往小姐房里送,可那病就像扎了根的毒草,一年比一年凶。”

她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的泪:“十二岁那年入了秋,小姐突然就倒了。整日整夜地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连下床穿鞋的力气都没了。夫人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鬓角的头发,眼看着就白了大半。”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锦兰的声音也跟着发颤:“老爷不知从哪里请了个算命先生,说小姐是水命,命格太轻,压不住周遭的浊气,得找个火命的丫头陪葬,才能换她来世安稳。”

“夫人当时就把那先生骂出去了,说她女儿就算没命了,也不能拉着别家孩子垫背。”锦兰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可那时小姐已经气若游丝,大夫都说……说怕是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她顿了顿,喉间像是堵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后来老爷不知在哪个杂耍班子里,买回了那个丫头。”

“那丫头刚来的时候,瘦得像根豆芽菜。”锦兰比划着,手掌张开又合上,“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头发枯黄,却有双很亮的眼睛,那双眼睛生得好看极了,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提到这里,萧祈和霍长今对视一眼,人证物证皆全。

锦兰依稀记得那丫头被秦广兴推进秦府时,手里还攥着个石头,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淡定的不像是那个年纪的人。

“老爷把她领到夫人面前,说这丫头八字相合,正好能给小姐陪葬。”

“夫人没让她做粗活,反而让人给她裁了新衣裳,把她安置在小姐隔壁的耳房,夫人说,就算是……就算是最后要走那一步,也不能让孩子在最后日子里受委屈。”锦兰的声音软下来,“那丫头话少,却心细。小姐咳得厉害时,她会悄悄端来温水,小姐夜里睡不着,她就坐在窗台下,哼杂耍班子里听来的小调。”

“我原以为,这两个孩子或许能相伴着,走过最后那段日子。可第七天头上,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突然叩响了秦府的大门,说他能治秦沐弦的病。”

秦夫人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着秦沐弦上的路。

马车里铺了三层棉垫,锦兰守在旁边,手里攥着随时要用上的药囊。秦沐弦靠在母亲怀里,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时胸口起伏得极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夫人一路上都在念佛,念珠被她捻得发亮。”锦兰的声音低下去,“她总跟小姐说,到了京州,遇见神医,病就好了。”

可车轮刚碾过京州城的青石板,秦沐弦就昏了过去。

锦兰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却还是坚持的说着:“那神医在陈州说的信誓旦旦,可刚到京州给小姐诊脉时,却说这病积郁太久,已是油尽灯枯。”

“夫人当时就瘫在地上了。”锦兰的眼泪止不住,哭的令人揪心,声音发紧,“她抱着小姐,哭得浑身发抖,说就算是死,也要让女儿死在秦府的卧房里,死在她从小睡惯的那张床上。”

她们收拾行李时,那丫头一直站在廊下,看着秦沐弦的马车出神。

秦夫人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你回去吧,不用跟着了。”那丫头没说话,最后还是是默默的跟上了秦家人。

可就在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一匹快马追了上来。马背上的人穿着玄色锦袍,腰间佩着玉珏,远远就喊着:“留步!我家主人有话说!”

锦兰说到这里,突然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像极了当年那场血色黄昏。

“那玄衣人的主子,是个公子,但并没有露面,就坐在马车里,让他那个手下过来传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他认识那丫头啊......”

锦兰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商量欺负她们母女的,大抵不过是他可以保秦沐弦平安下葬,还能给秦广兴一笔足以让秦家富甲一方的银子,条件是——让那丫头顶替秦沐弦的身份,跟着他回府。

秦家需要一个‘活着’的小姐撑门面,而他,需要一个‘秦沐弦’的身份,安置这个丫头。

秦夫人当时就崩溃了,指着秦广兴的鼻子骂他狼心狗肺,当时的秦广兴也是贪欲占据了上风,从那个人那里回来之后,他几乎是变了一个人,决绝,狠毒。

锦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夫人抱起小姐就往外走,说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女儿回家。”

她们的马车刚拐过山坳,就被一群蒙面人拦住了。刀光在夕阳下闪着冷光,秦夫人把秦沐弦紧紧护在怀里,嘶声喊着“救命”。

“他们没给她留活路……”锦兰的声音碎成了片,“一把剑,从背后刺穿了夫人的心口。血溅在小姐脸上,她本来就只剩一口气,被那血一吓……”

说到这里霍长今心中猛地一颤,如果她是当事人,她见证了这一切,她为什么会活着?还有,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为什么连来人穿的是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祈也明显感到了不对,霍长今轻抚上她的手,示意她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锦兰忽然伏在桌上,哭得像个孩子。窗外的天彻底黑了,风呜咽着穿过巷弄,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锦夫人,西郊那块无字碑可是秦小姐的?”霍长今谨慎起来,开始观察四周动向。

锦兰点点头,接着道:“老爷对外说,夫人是急病亡故,小姐被神医治好,留在京州静养。”锦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泛黄的素帕,“他给小姐立了衣冠冢,就在秦家祖坟的角落里,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帕子上绣着朵海棠,针脚非常完美,不像是初学刺绣的孩子,她的手很巧。

锦兰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朵花:“这是小姐倒下前绣的。她说,等病好了,要给母亲绣块海棠帕子,祝母亲像海棠花一样,年年都能笑得热闹。”

萧祈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暗红的丝线,只觉得冰凉刺骨。线的颜色很深,在昏黄的油灯下,像极了凝固的血,又像那些年没来得及落下的泪,全被这小小的帕子,无声无息地收了去。

“夫人,您可还记得那个玄衣人的面貌吗?”霍长今又问。

锦兰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无力的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特征吗?”

“好像……”锦兰回想着,“他的指骨好像不全……”

指骨?

这跟张夫人的描述一样!

窗外的风声更急了,今夜又落雪了。

霍长今起身行礼:“夫人,我们会尽力还秦夫人和秦小姐一个公道,让她们魂归故里。”

萧祈附之:“夫人,我们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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