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就该带白楚攸来的。
他会不会像刚才一样,懵懂又好奇,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天灯出神?
应该带他来的。
他会喜欢的。
他会喜欢的。
他可没什么机会放天灯。就那一次,没带他来。
白乐乐,应该带你来的。
白乐乐。
我想你。
我想你。
愿你下辈子能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想白乐乐。
太想了。
蛮不讲理,想到想死。
管家过来问:“又想起先师了吗?”
林焉没吭声。
管家又问:“所以你喜欢他吗?”
无疑是很喜欢的,不然怎么天天想跟白乐乐粘一块,即使什么也不做,单是两个人待着也很好。
林焉说:“很喜欢。”
管家没再劝,与他一同静默站立,彼此无言。
林焉找过好多人,或交易或威胁,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死而复生的可能性。他被反噬过,好多次差点死掉过,白樾失败的方法他也一遍遍试,抢夺所有能探得死人行踪的灵器,他想见白楚攸,很想很想,想到要疯了。
彼时白楚攸刚离开月余,林焉感觉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
第一年无果,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林焉梦里也不见故人,每每梦醒,枕头微湿,那个名字渐渐不能说出口。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去好几年,林焉麻木地抢夺灵器,没有情绪起伏,只是习惯性地试一试,再试一试,不抱希望,就能少一点失望。
至第五年,管家问:“还想吗?”
不想了。
不敢想了。
到头来剩下的还是只有他自己。
幼时爬出尸山开始,他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陆元黎待他极好,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所有好不过是用来压制他的恶。陆元黎怕他复仇,私下教唆旁人欺辱他,打骂他,再在他伤痕累累遍体鳞伤时出现,给他药,替他挨打……也许后来有过对他的关心多过防备的时候吧,毕竟他切切实实感受过被关爱。
出逃夜他本就想顺便杀死陆元黎,但危险来临前又是陆元黎挡在他身前。陆元黎没有死,是他杀死了他。
然后他去到逶迤山,有了师父,一开始师父对他不算太好,但绝不算差,他想着师父或许也如世人一般憎恨他,可直到现在,他得到的全是偏爱。
桌上的茶凉了又凉,管家不忍,提醒道:“宗主,您已经看了一天了,这茶都凉了,属下给您换换吧。”
林焉语气没有波澜:“嗯。换吧。”
想水云间。
不是想白楚攸,是想水云间。
林焉画了图纸,要修建新宅,管家看了看图纸,犹豫道:“这,没有水,不好修建呀。”图纸上画的是林焉常住的那间房,除了白楚攸住的那间没有,其余一应俱全。
林焉肯定道:“那就去挖渠引水,要跟纸上画的不差分厘。”
逃离盛天府后住的第一个地方是水云间,早就习惯了,他还要住这样的居所。
算了,给白楚攸那半也加上吧,哪怕空着也好,不然少一间就不像水云间。
好像真的要忘记了,已经不想他了。
林焉学着饮茶,很苦,没有回甘,不知道白楚攸为什么喜欢喝这个。
又是一年春和景明,某天管家试探着问:“宗主,您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焉正在给木樨浇水,挽起丧服的袖子,说:“不记得。”
“今天是先师忌日。”管家越说越小声。
“嗯……”林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说:“明天是我师父生辰。”
管家不怎么信他真的忘了,“您……忘了?”
林焉继续浇水的动作,随口说:“忘了。”
管家又问:“放下了?”
林焉答:“放下了。”
“……”管家叹息一口气,劝道,“人死不可复生。”
“嗯。”林焉点头,“我知道。”
远处小厮低声问管家,“宗主这是真的放下了?”
管家说:“也许吧。”
小厮又问:“那今年已逝小仙君的生辰日,咱还准备闭府吗?”
管家也说不清楚。回头去望,正好见林焉提着桶回来,管家低声嘱咐小厮说:“日后在宗主面前,不要提跟小仙君有关的事情。”
林焉把桶扔给小厮,擦着手进屋,说:“没关系,我已经不想了。”
又说:“明天我师父生辰,我不回来,任何人不要找我。”
小厮尴尬地摸着后脑,说:“这不没忘吗?”
管家一个眼神叫他闭嘴。
爱有度,过则生恨。
刻骨铭心。
是深爱。
……
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结局不怎么好的故事,白楚攸听完,有些替林焉感到难过。
“所以地府找不到我吗?”他问。
他的师父说:“找不到。”
彻底绝望的时候,连有生机都害怕又是一场空。他喃喃道:“难怪林焉那么坚信现在的我是假的。”
当初闭关前,应该跟林焉好好道个别。
可是现在……
他想,他大概知道归来的原因了。
当年是真的真的撑不住了,燃魂都没办法让自己状态看上去好点,遂闭了死关,想悄无声息死在里面,不想师兄们难过。林焉去找他时已经是穷途末路,根本撑不到三日,可是他终是遗憾还没和林焉告别,私心想再看看林焉最后一眼,也希望能再劝劝他,所以燃了剩下的魂魄之力续命,撑到了第三日出去。
……所以,当年他死的时候应当是魂飞魄散才对。
小时候抵抗瘴气魂魄本就受损,后来又燃了剩下的续命,他是没有魂魄的,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
林焉那个傻子,还真去地府抢他了。
白楚攸垂眸,自言自语:“如果当初死的时候给他留具尸体就好了,想看的时候去看看,看腻了就扔掉,或许就不会这么执着。”
门外依稀有争辩声,似是有人来。
白楚攸抬头看向掌门,“衣冠冢是逶迤山给我的体面,如愿湖里的幻影是林焉的心结,师父,那我现在是什么?”
对面的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哪种回答都太残忍。
白楚攸说:“我其实,根本没有死而复生,对吧?”
掌门安静好一会儿,才说:“一缕执念,随时都会消亡,待在林焉身边会好一点。”因为他本就是为林焉而来。
随即又道:“即使是执念,为师也有办法。”
“生祭吗?”白楚攸不知想起什么,唇角有浅浅笑意,“有个跟我生前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叫宋瑞霖,一看见我就害怕。”
大抵是真怕被生祭,宋瑞霖怕极了他不死,“可是师父,我想我应该是死在不相离里了,生祭没用的,别吓唬那孩子。”
“阿楚出幻境了。”掌门提醒道,“灵泽山巅,我亲自带你回逶迤山的。”
想起来了,确实有幻境后面的记忆。师父说替他将林焉逐出师门,林焉去找他,他便闭了死关。
后来还去灵泽山巅,然后……
然后就死了。
白楚攸这会儿很想知道一个答案:“我死后,大师兄有开心吗?”
掌门心脏有一瞬间抽痛和悔意,说:“没有。”
白楚攸继续问:“那他有难过吗?”
何止是难过,白樾也差不多跟死没区别。掌门沉默一瞬,说:“他难过到要死。”
“师父呢?”白楚攸对上掌门眼眸,“师父是开心还是难过?”
掌门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见不得你兄长难过。”
白楚攸眼眸暗淡下来,目光看向窗外。
所以兄长真的为他的死感到难过。
“这话听得,当真是有些不合时宜。”早点知道就好了,早点知道兄长会难过,他该在闭死关之前也去见见兄长,跟他说说话。
进不相离前,该好好看看兄长的……
算了,不想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既是执念,总有消亡的一天……”白楚攸目光望向门外,好似还能看见林焉与兄长在外面等他,“师父,我想闭关。”
掌门眼眸闪烁,似是不敢相信听到什么,“又是死关吗?”
白楚攸点了下头。
掌门语气似有怒意:“你可知道上次你是如何出来的?”
“我知道。”大概能猜到。
不过是燃魂。没了心和内丹的躯体,除了燃魂,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办法能让自己撑过那三天。
“不后悔?”掌门问。
“不后悔。”白楚攸说。
“不想见白樾了吗?”掌门试着挽留,“我不拦着了,他会像你小时候一样待你好。”
白楚攸摇头,低眸笑道:“没必要,我已经不是五岁那个只想黏着兄长的我了,那些年师姐对我很好,我很知足。”
“先缓缓,别急着闭关。”掌门还劝着,“先跟林焉多待待,时机成熟我跟白樾去接你回来。”
“总归是要离开的,早晚罢了。”只是有些担忧林焉,再次消亡的话,林焉会更加难过。白楚攸说,“师父,我不回去了。”
掌门一字一句道:“你在逶迤山,会消亡更快。”
白楚攸却说:“我不想死在林焉面前,他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掌门几乎是颤着声问:“……为什么?”
白楚攸也不知道为什么。
沉寂片刻,掌门问:“阿楚知道林焉来找过我吗?”无数次,逶迤山都要被林焉踏平,“他说我把你藏起来,让我放你出去。他不相信你是真的死了,又到处找你魂魄,一身丧服穿到死。”
“阿楚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吗?”掌门缓缓神,继续道,“我在林焉身上看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几乎把他逼疯。现在阿楚懂得他对你是何种感情了吗?”
感情啊……
林焉一谈起故人,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相关,在周遭骤然升腾起的杀气中,眼中汹涌的异样情绪总也遮不住。林焉总是落寞想念,总看着白楚攸发呆,他说他一看见木樨,就会想起心上人的模样。
应该是懂了。
以前只是听林焉说喜欢,那时白楚攸还无法理解喜欢是什么含义,现在看林焉的所作所为,他好像懂了。可是他不能回应林焉的情感,他始终记得他是林焉的师父,哪怕林焉不认。
在逶迤山,不止逶迤山,修习之人可以找其他任何人互做道侣陪伴终生,唯独不能找自己的师父,是大忌。
白楚攸低眉,理智道:“他可以任性,我不能明知故犯。”说这话时,忽然想起林焉喜欢的不是他,跟林焉成亲的也不是他,他只是回来赎罪,赎当初杀死了林焉心上人的罪。
白楚攸微皱眉头,继续道:“况且,我不喜欢他。”
掌门问他:“阿楚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什么是喜欢?没人教白楚攸,白楚攸自己也悟不到是什么感觉,但他有份模糊的情感,他分不清那是责任,还是师父和林焉口中的喜欢。
最后他说:“师父,如果我哪天消失了,您帮我拦着点他,别让他再去地府。”
掌门问:“为什么?”
白楚攸脑海里浮现出林焉深夜总要他陪着的故作镇定模样来,缓缓道:“他胆小,怕鬼。”
门外脚步声渐近,似有人无法忍受等待,要破门而入。
白楚攸抬头,他的师父一直盯着他看,好半天不移开视线。
有人敲响门框,迫不及待要进屋。
白楚攸问:“师父一直盯着我脸看,是有什么问题吗?”
“阿楚……”掌门轻声叫了一声,“琉璃镜心已经彻底消失了。你的脸……”
掌门似乎感到十分不解,“非人非魂,怎么还是这张脸的样子。”
白楚攸说:“非人非魂,可不就是想着哪张脸,就能成为哪张脸的样子吗。”
掌门抿抿唇,犹豫道:“可你幼时,在我给你琉璃镜心之前,你就已经是这张脸的样子了。”
白楚攸没有回答。
此时敲响的木门久不见人理会,被一脚踹开,林焉站在门口,汹涌的灵力漫入,满室熟悉的灵流缠绕,似是白楚攸还在。
林焉说:“阿楚,跟我回去。”
白楚攸侧目看向林焉,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醒目丧服,光线不均匀,但能看清林焉占有欲极强的痛苦的眼。
掌门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去吧,离林焉近点好。”
白楚攸来到门口,在林焉身前站立,看他阳光下好看的眉眼,阴影里的侧颜,以及记忆里不敢深想的,被刻意遗忘的,吻过他的唇。
“所以是我吗?”白楚攸抬手摸上林焉下巴,指腹抚着不怎么明显的胡茬,“你一直在想的白乐乐,是我吗?”
林焉咬牙切齿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直至这一刻,白楚攸才终于肯相信林焉想的从来不是幻境里的白乐乐,林焉想的是他,黄粱梦因他而生,荒唐事因他而做,但又固执地,从不相信他会回来。
白楚攸死了,林焉亲自去地府找了,到处找,发了疯的找,最后亲自确认他的死亡。
事实上林焉的判断又非常正确,他只是执念,他早就死了,肉身没有,魂魄残缺,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生祭向来只是传说,执念散了,便也什么都没有了。
“师父,跟我回去。”林焉说,“我受不了逶迤山能拥有一个白楚攸,而我没有。”即使是假的,知道是假的,也难以接受逶迤山把他当成真的。
既然他们都说是真的,那林焉便要抢走,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要命也要抢。
白楚攸继续摸着林焉下巴的胡茬,浅浅的,有些扎手,不怎么像林焉,白楚攸说:“我不想跟你走了。”
林焉身后还有个人,一直守着,此时才开口道:“林焉与阿楚一起住在逶迤山不好吗?”
林焉侧身,白楚攸与他一同望去,看见白樾身影。甚至因为靠的太近,已经不怎么舒服,需要离白楚攸远一些才好。
可是白樾步步靠近,在白楚攸身前停下,垂首道:“阿楚别走。”
一边是徒弟叫他走,一边是兄长叫他留下,白楚攸没法选,哪个都不能选,选什么都是万劫不复,他注定要再次离开。
他收回手,深深凝望白樾,“师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不要愧疚。”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知道我无法长命百岁。”应该说,没有收林焉为徒的话,或许他死的更快,是责任让他停留,“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不想看到师兄这样,我永远希望师兄是快乐的,自由的。”
“胡说。”白樾斥道,“阿楚定会长命百岁。”
“最后一段时间,我想要自由。”白楚攸自顾自道,“或许是水云间,或许是流浪,总之,我想要自由。”
白楚攸从来没有提过他想要自由。
掌门殿,水云间,生前不曾拒绝,唯一一次忤逆,是要收林焉为徒。至死不再有第二个请求。
于是不管是他师父,还是兄长,亦或是林焉,都不应该强求他走还是留,他是自由的,他喜欢自由,他天生应该自由。
“我会回来。”他告诉林焉,“最后一面用来见你。你信我。”
然后跟白樾说:“别再想我了……”
他在心里偷偷叫了一声,“兄长……”
然后出声叫着:“师兄……”
等到他们都答应给他自由,他也要离去,身后响起他师父的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掌门叫住他,“阿楚,你到底有没有受过反噬?”
白楚攸很想说没有。
只是一张口,生前深夜里无数次发作时的疼痛叫他没法撒谎,每一次经脉寸断浑身疼得恨不得立即去死的时刻,都是他情动的证明。
“……有。”他说。
是他自己选的路,疼也生生受着,不后悔。
“最开始,与林焉无关。”他又说。
“……好。”掌门也道,“为师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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