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会谈日,是一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酝酿着一场未落的雨。
沈青朝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启明资本。前台小姐训练有素,确认过预约后,亲自引着她走向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
这里的装修风格是冷硬的现代主义,黑白灰的色调,利落的线条,无处不在传递着效率、规则与距离感。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味道清冽,和周屿安如今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沈博士,请稍等,周总马上就来。”前台小姐为她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奉上温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会议室很大,一整面落地窗外是压抑的城市景观。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沈青朝在客位坐下,将准备好的项目资料在面前摊开,动作不疾不徐。她没有打量四周,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商业会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
门被推开。
周屿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助理模样的年轻男女。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最上面一颗扣子随意地解开,比起论坛那日的正式,多了几分内敛的随意,却丝毫不减迫人的气场。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沈青朝身上,像是精准的雷达锁定目标。
“抱歉,久等了。”他开口,声音是公式化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走到主位,却没有立刻坐下,身形挺拔地立在那里,如同巡视领地的头狼。
“我们也刚到。”沈青朝站起身,与他隔着一张宽阔的会议桌对视。她的声音清冷,与他一样,听不出任何波澜。
另外两名项目组成员也连忙起身问好。
“坐。”周屿安微一颔首,率先落座。他的两名助理在他左右下手位置坐下,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会谈开始。主要由沈青朝的副组长进行项目陈述,周屿安听得非常专注,偶尔会打断,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他的问题犀利而专业,完全基于商业逻辑和投资回报,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沈青朝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在关键时刻进行补充或阐释。她的表述极其精炼,逻辑缜密,用词精准,与周屿安的风格有种异曲同工的冷硬。
会议室内,气氛严肃得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有幻灯片切换的声音、清晰的阐述声和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
项目陈述结束。周屿安身体微微后靠,椅背承受了他部分重量,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尖轻轻点着手背。
“很出色的研究,沈博士,王教授。”他先给予了肯定,语气听不出多少诚意,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开场白。“团队的实力毋庸置疑,项目的前瞻性也符合我们的投资方向。”
副组长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但是,”周屿安话锋一转,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沈青朝,“启明资本投资任何一个项目,看重的不仅仅是学术价值,更是其市场转化潜力和风险控制。目前来看,这个项目在技术落地路径和商业化时间表上,还存在不少模糊地带。”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男助理。男助理立刻接话,开始条分缕析地指出项目中存在的“风险点”,语气客观,措辞严谨,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挑剔的意味。
副组长和另一位组员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试图解释,但在对方准备好的、密集的专业质疑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沈青朝始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挑剔的不是她耗费了无数心血的项目。直到那位男助理告一段落,会议室里陷入一种略显压抑的沉默时,她才缓缓开口。
“李助理提出的问题,很有见地。”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周屿安的。他交叠的手指停顿下来,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沈青朝没有看周屿安,而是直视着那位李助理,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关于技术落地路径,我们在第三阶段规划中已经有了明确的迭代方案,具体可以参考附录三的流程图和说明。至于商业化时间表,任何前沿探索都伴随着不确定性,但我们设定的里程碑节点,是基于大量前期验证和保守估计得出的,并非空中楼阁。”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逐一反驳了对方的质疑,每一个论点都辅以扎实的数据和具体的方案支撑,没有丝毫情绪化的辩驳,只有纯粹的理性对抗。
“风险,永远与机遇并存。启明资本如果只追求绝对安全的项目,恐怕会错过真正具有颠覆性的机会。”她最后总结道,目光终于转向周屿安,与他深邃的视线撞个正着,“我相信,周总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周屿安迎着她的目光,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博士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逻辑严谨,无懈可击。”他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他用了“像以前一样”,这个时间状语让在场不知情的人觉得只是客套,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沈青朝的神经。
她面色不变:“我只是陈述事实。”
周屿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自己的助理:“沈博士提供的补充材料,会后仔细评估。”
“是,周总。”
接下来的会谈,进入了对具体合作条款的初步探讨。周屿安依旧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提出的条件在沈青朝听来,堪称苛刻,不仅要求极高的股权占比,还在知识产权归属和后续主导权上,寸步不让。
他完全展现了一个精明、冷酷的商人本色,将这场合作变成了一场纯粹的商业博弈,每一分利益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会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在玻璃窗上划下凌乱的水痕。
“今天的讨论很有成效。”周屿安站起身,结束了会议,“我们会内部综合评估,尽快给贵方一个答复。”
“期待您的消息。”沈青朝也站起身,与他隔桌相对。
他伸出手:“感谢沈博士和时间。”
沈青朝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小心翼翼想要牵住她的手,如今沉稳地悬在半空,代表着商业礼仪。她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带着薄茧,一触即分,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仿佛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的合作方。
“我送你们出去。”周屿安说道,语气不容拒绝。他示意助理留步,亲自引着沈青朝三人走向电梯间。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和窗外雨声作伴。
电梯门打开,沈青朝的组员率先走了进去。沈青朝落在最后,在她即将踏入电梯时,一直沉默的周屿安,忽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地开口:
“项链很适合你。”
沈青朝脚步猛地一顿,霍然回头。
他站在电梯门外,身形挺拔,走廊顶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他英俊的轮廓显得有些莫测。他的目光正落在她锁骨下方,那条他三年前在路灯下,手指颤抖地为她戴上的铂金项链。
她今天穿着V领的衬衫,项链确实露在外面。她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几乎忘记它的来源。
此刻,被他用这样的语气,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起,那冰冷的金属瞬间变得滚烫,烙在她的皮肤上。
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电梯门发出催促的“嘀嘀”声。
沈青朝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她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冰锥。
然后,她转身,步入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门外那个男人深沉难辨的目光,也隔绝了他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有些沉闷。副组长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沈青朝冷冽的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沈青朝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锁骨间那条刺眼的项链。她忽然伸出手,用力将项链扯了下来。细小的搭扣刮过皮肤,带来一丝刺痛。
她将项链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骨。
直到走出启明资本的大楼,潮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才缓缓松开手。掌心被项链的纹路印出了深深的红痕。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带来阵阵寒意。
她抬头,望向这座被雨幕笼罩的、冰冷坚硬的钢铁森林。周屿安的办公室,就在那高耸入云的顶端,俯瞰着众生。
他成功了。
他用最冷静、最专业、最无可指摘的方式,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过去的早已过去。那个会对她摇尾乞怜的周屿安,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强大的、危险的、并且显然不打算让她好过的对手。
沈青朝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走入雨中。
那就,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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