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青朝的生活节奏一如往常。她指导学生论文,参加学术研讨,伏案撰写报告,将每一天都填满,不给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留下任何缝隙。
只有在她独自驱车回家,等红灯的间隙,或是深夜合上电脑,被一片寂静包围时,周屿安在露台上那双燃烧着业火的眼睛,才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还有那句——“你的弱点,就是我。”
她嗤之以鼻。弱点?他太高估自己了。她沈青朝行走于世,依靠的从来是自身的理智与能力,而非任何外物或他人。
她反复告诉自己,答应那个邀约,仅仅是为了项目,为了团队,是一次必要的、基于利益的战略妥协。与私人情感无关。
然而,当周末来临,她站在衣帽间巨大的落地镜前,审视着镜中那个穿着深灰色羊绒高领长裙、外搭黑色长款大衣的自己时,一种陌生的、近乎出征前的凝重感,还是悄然攫住了她。
这身打扮,低调,保守,却也将她清冷的气质勾勒得淋漓尽致。像是为自己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
城郊的温泉山庄隐匿在一片疏朗的山林之间,驱车抵达时,已是华灯初上。中式风格的建筑群在暮色中铺陈开来,檐角挂着昏黄的灯笼,静谧中透着不显山露水的奢华。
侍者引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庭院深处有隐约的谈笑声和流水声传来。越往里走,沈青朝的心越是沉静下来,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不起太多涟漪。
聚会设在一个独立的院落,推开厚重的木门,暖融的气息夹杂着清雅的熏香扑面而来。厅内空间开阔,布置典雅,七八个人或坐或站,正低声交谈。周屿安就在其中。
他今天穿得随意许多,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搭配同色系的长裤,少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他正背对着门口,与一位年长者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沈青朝的出现在门口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她的气质与这里松弛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一滴浓墨坠入清水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屿安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露台上的咄咄逼人,也没有会议室的公事公办,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审视。
他朝她走了过来。
“来了。”他停在她面前,语气平淡,如同接待一个普通的、迟到的客人。
“周总。”沈青朝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他引着她,向厅内众人做了简单的介绍。在座的多是科技圈和投资界的面孔,也有两位气质不俗的艺术家。他们看向沈青朝的目光带着好奇与探究,显然对于周屿安会带这样一位“学术圈”的女性来参加私人聚会,感到些许意外。
周屿安没有解释她的身份,也没有提及项目,只说是“沈青朝博士”。这模糊的界定,反而让那几位精明的商人眼中,多了一丝了然与玩味。
沈青朝坦然接受着这些目光,从容地在一张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侍者为她奉上热茶,她道谢接过,指尖捧着温热的瓷杯,静静听着周围的谈话,并不急于融入。
周屿安坐在了她斜对面的位置,继续与旁人交谈,似乎并没有特别关照她的意思。但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使不看他,沈青朝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终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她周围。
话题从最新的科技动态,聊到艺术品收藏,再到某处不为人知的旅行胜地。气氛轻松而融洽。沈青朝偶尔会在涉及到她专业领域时,简短地发表一两句见解,言辞精辟,总能引来赞许的目光。
她表现得无可挑剔,冷静,得体,像一个完美的旁观者与偶尔的参与者。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她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她在等待,等待周屿安亮出他真正的目的。
晚宴是精致的中式分餐制,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周屿安作为主人,举止周到,谈吐风趣,将场面掌控得极好。他甚至几次将话题引到沈青朝的研究上,让她有机会阐述观点,态度自然得仿佛她真的是他极为看重的嘉宾。
这种“正常”,反而让沈青朝更加警惕。
晚餐后,部分客人移至茶室继续品茗闲聊,另有几人去了室外的温泉池。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出去走走?”周屿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声音不高。
该来的,总会来。沈青朝放下茶杯,站起身:“好。”
山庄的夜景极美,廊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深沉的墨蓝。空气清冷,带着草木和湿润泥土的气息。
两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五六分钟,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脚下是山谷间闪烁的零星灯火。
周屿安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灯笼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让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项目书,我让团队重新评估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青朝心口微紧,面上不动声色:“结论是?”
“风险依旧存在。”他看着她,目光沉静,“但我个人,愿意赌一把。”
赌一把。这个词从他这样一个以理性、精明著称的投资人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条件呢?”沈青朝直接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周屿安的。
周屿安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冷冽的木质香调再次将她包裹。
“条件就是,”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脸上,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侵略性,“你。”
一个字,清晰,沉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他说出来,沈青朝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怒意、屈辱和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瞬间冲上心头。
她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周总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周屿安低笑一声,伸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住,悬在空中,带着一种刻意的、折磨人的狎昵,“沈青朝,你这么聪明,会不明白?”
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那悬而未决的距离,比直接触碰更让人难堪。
“用项目,换我?”沈青朝的声音冷得像冰,“周总不觉得,这种手段,太低劣了吗?”
“低劣?”周屿安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比起你当年,用冷暴力和所谓的‘理性分析’,将一颗真心踩在脚下,哪个更低劣?”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箭,直刺她心中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我们之间的事,何必牵扯到项目?”沈青朝试图将话题拉回她熟悉的、可控的轨道。
“我们之间的事?”周屿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沈青朝,从你答应来这里的那一刻起,这就不仅仅是项目的事了。这是你和我之间,迟来了三年的……清算。”
他终于将那个悬停的指尖,轻轻落在了她的下颌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感。他的指腹微凉,触碰到的皮肤却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
沈青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另一只突然揽住她腰身的手臂固定住。
“放开!”她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眼底终于燃起了清晰的怒火。
“放开?”周屿安的手臂如同铁箍,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更紧地揽向自己,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气氛瞬间变得曖昧而危险。
“三年前,你把我推开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放开?”他的声音喑哑,带着压抑了三年的痛苦与恨意,“现在,轮到我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终于不再是全然的冷静,而是映出了他的倒影,以及一丝他渴望已久的慌乱。
“沈青朝,你想要那个项目,可以。”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用气声宣告着他的条件,“拿你自己来换。”
“做我的女人。不是女朋友,不是伴侣,”他清晰地界定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残忍的意味,“是只属于我周屿安的女人。随叫随到,直到我腻了为止。”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青朝扬起了手。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山谷间突兀地响起。
周屿安的脸被打得微微偏了过去,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缓缓转回头,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口腔内侧,眼神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变得愈发幽深黑暗,里面翻涌着更加汹涌的浪潮。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很好。”他盯着她,眼神像锁定了猎物的野兽,“这才像你。”
沈青朝胸口剧烈起伏,打他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他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软肋——项目,和她那不愿低头的骄傲。
“周屿安,你混蛋!”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混蛋?”他凑近她,鼻尖擦过她滚烫的耳垂,声音如同恶魔低语,“那也是你,亲手教出来的。”
“好好考虑,沈博士。”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个强势逼近的人不是他。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只有脸颊上那个红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我给你三天时间。”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从容地离去。背影挺拔,很快消失在灯笼光影交织的曲折回廊尽头。
沈青朝独自站在原地,山谷的冷风穿透她单薄的大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抬手,用力擦过刚才被他碰触过的下颌,皮肤依旧残留着那种令人战栗的触感。
耳边回荡着他提出的那个屈辱的条件,还有他最后那句“直到我腻了为止”。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者,是观察者,是那个定义规则的人。
直到此刻,她才清晰地认识到,当那条她亲手驯养又丢弃的狗,亮出獠牙,反过来将她逼入角落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输掉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的机会。
她可能,正在失去对这场战争的主导权。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冰冷刺骨。她望着脚下那片属于人间的、温暖而遥远的灯火,第一次感到,自己站在了悬崖边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