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生殿。
白羽尘醒时,天还没亮,距离上朝还有段时间。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没有看见魏九安的身影。
白羽尘吓得连忙坐起身,又反复看了看,怕自己眼花,还揉了揉眼睛,最终确定魏九安确实没在屋里。
也正在此时,魏九安从外面回来了,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寝衣没换,想来也没出去太长时间。
白羽尘放心了,道:“子矜,怎么出去了?”
魏九安走过来,坐在床榻上,道:“没事,刚才想咳嗽,就出去了一下。”
白羽尘却看见了他嘴角隐隐没擦干净的血迹,由此便知道,他方才是出去咳血了。
白羽尘拉他的手时,明显感觉到他的指尖有些冰凉,连给他拢了拢衣裳,抱进了怀里。
魏九安与他一起挤在被子里,身上可算暖了一些,笑道:“这么离不开我呀。”
白羽尘将他抱得紧紧的,温热的手掌轻轻握在他腰上。
魏九安靠在他胸膛上,道:“羽尘?怎么不应我?”
白羽尘的声音里充斥着委屈:“你又骗我,分明不只是咳嗽,你还不告诉我。”
魏九安有些疑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羽尘用手指揉了揉他的嘴角,道:“这里还有没擦下去的血呢。”
魏九安也想抬手去擦,双手却被白羽尘紧紧握着。
白羽尘道:“手那么凉,先暖暖。”
魏九安贴他更近了些,道:“羽尘,我想喝水了。”
白羽尘只好让他自己躺着,先下床给他端水了。
水喂到他嘴边,魏九安却又变卦:“嗯~不喝了,你喝。”
白羽尘:“……?”
白羽尘再三确定:“真不喝了?”
魏九安连连摇头:“真不喝了。”
白羽尘咬牙切齿:“好好好。”随后赌气般将一碗茶水喝干净了。
魏九安:“羽尘,我又渴了。”
白羽尘:“……?”
魏九安:“真渴了。”
白羽尘坐下,装作生气般道:“你自己倒,我不伺候你了。”
魏九安翻了个身,侧着身子躺着,右手轻轻拽了拽他的寝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夫君~”
白羽尘受不住他这么喊自己,心立刻就软下来了,又巴巴地跑去倒水,然后端来。
魏九安撑着身子坐起来,白羽尘也立刻伸手揽住他的肩,将温水喂到他嘴边。
魏九安便又犯懒,依偎在他怀里,喝了口水,还顺便在他腹部摸了一把。
白羽尘也不恼,笑道:“还占我便宜?”
魏九安蹭了蹭他的脸:“夫君~”
白羽尘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也就在这时,安烬叩了叩门。
白羽尘清了清嗓子,道:“进。”
安烬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汤药,道:“皇上,该上早朝了。”
白羽尘点点头,伸手接过装有汤药的碗盏,道:“好,等子矜把药喝完。”说着,盛了勺药喂给魏九安。
魏九安虽不情愿,但还是将汤药咽了下去。
白羽尘笑道:“真棒。”
魏九安:“……”
过了一会儿,白羽尘便把一碗药都喂给他了,魏九安倒也喝得高兴,并没半点不情愿。
今天魏九安的心情格外好,穿了自己最正式的那件蟒袍,没有戴白玉冠,而是用曾经用过的红发带将头发绑了起来,没有束那么高,但也隐隐透出了曾经的英气。
白羽尘翻了翻自己的袖子,抬头时看见了魏九安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裳,笑道:“子矜,今儿怎么这么上心了?”
魏九安笑道:“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
白羽尘轻轻搂住他的腰,笑道:“我还要告诉你个更好的事。”
魏九安立刻竖起耳朵听着:“什么?”
白羽尘笑道:“今年秋日,大概就能把各地战后重整的问题解决了,所以,秋天的时候咱们就会云南吧,或者明年春天,反正我肯定要带你回家了。”
魏九安有些欣喜若狂,反复确认:“真的?真的有时间回家了?!”
毕竟云南离京城太远,要是去一趟,光是在路上要费好长时间,所以一般不会去遥远之地。但是今天白羽尘想好了时间,就是为了他才安排的。不光是惊喜,还有来自九五之尊的爱意。
白羽尘笑着点头,道:“嗯,没听错,今年秋天,或者明年春天也行。”
魏九安实在是太过惊喜,眼睛亮晶晶的,用力搂住他的脖子,亲了好几口。
白羽尘笑着给他整理了一下毛边的领子,道:“瞧你乐得,领子都翻了。”
魏九安还搂着他脖子,微微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
二人都收拾好后,白羽尘便拉着他出了门。
圣辰宫到宣政殿有一条长廊,往日也走,但今天莫名便觉得景色明媚。
走廊有光透过棱形窗孔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二人的锦服上,照出一番纹样。
魏九安看向白羽尘的侧脸,默默在心里描摹下他微笑时的轮廓。
白羽尘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掌。
宣政殿。
白羽尘坐在龙椅上,魏九安则站在自己的椅子旁边,等待着和大臣们一同朝拜。
也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坐椅子,但魏九安身子弱,白羽尘就给他单独按了把椅子,与龙椅差不多,不同的是魏九安的椅子扶手上刻的是蛟和蟒。
很快,众臣撩袍叩拜,魏九安也一同叩首,与往日一样,忠诚无比。
众人平身后,白羽尘熟练地道:“各位爱卿今日可有政事要禀?”
本以为今日还是处理些琐事就能下朝,结果似乎要让他失望了。
御史台御史大夫康泯上前呈上奏折,叩拜道:“皇上,臣御史大夫康泯,与御史台各位大人联名上书,弹劾摄政王魏九安于顺阳四年推行的变法各项,以及魏九安本人。”
白羽尘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了些许,道:“你再说一遍。”
康泯的语气变得坚定,道:“臣弹劾摄政王魏九安结党营私、引起内乱、叛国通敌等,以及甲寅变法的各项已经不适应实行于大梁现状的原因,包括臣对照魏九安的奏折和文章,发现的种种不敬之举,请皇上过目。”
结党营私,这点宋楠已经弹劾过了,所以魏九安并不怕,只不过此时涉及到了变法和叛国通敌,魏九安就没法不在意了。
安烬递来奏折,白羽尘却扬扬下巴,道:“给子矜看,别拿来污朕的眼。”
康泯看出了白羽尘不信这些奏折的内容,默默给御史中丞俞杉递了个眼神。
俞衫会意,上前一步,跪在康泯身边,道:“皇上,臣提议,重兴旧法。且说甲寅变法。臣认为,变法中提到的不允许年老亲王掌权之事不应继续启用。年老亲王也是亲王,先帝有令,亲王等有功之臣可以适当掌握朝政之权,而变法中提到不允许年老亲王干政,臣认为,这与无理由削藩并无区别,不应推行,请皇上三思。”
魏九安也看完了折子,道:“朝政之事应尽数归属天子——也就是皇上。也不是将权力分散给亲王们,亲王们都有世袭之子,若是长此以往,兵权、政权都被分散,皇帝便是傀儡。”
俞衫道:“所以魏大人认为,亲王们没有权力获得政权吗?那既然如此,你如今一手遮天,又是怎么评判?”
魏九安从位子上起身,道:“我奉当今皇帝之意摄政,有印玺可证,诸位亲王也并非无理由削藩,而是确实不该掌握兵权,兵权应全部掌握在皇帝手中,而不是大范围分散。还请俞大人明白无理由削藩和控制权力掌握度的区别。”
俞衫嗤笑,道:“魏奴不配摄政,野种竖子。”
魏九安一向是对于“攻击不了政治策略就攻击人身”这类有病的言论及其深恶痛绝的,便不再理了。
白羽尘开口,道:“寒门之身不配入朝为官吗?”
朝堂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康泯开口,道:“皇上,臣认为,变法的一些条项并不有益于大梁当今的发展,应该废除,以及一些条项引起了瑜王和睿王的内乱,臣还想请问魏大人,借以变法引起内乱,你是何居心?”
魏九安正面回答,道:“变法一定会触动世族之利,这是古往今来都不变的一点,至于内乱,我有在变法里提出‘不满变法可以造反’吗?既然没有,那就是那些人本来就有不臣之心,只是被变法催动,从而释放。”
康泯道:“再此之前,各位亲王从无谋逆之心,反倒是此次变法,给了他们谋逆的机会。若是变法保留,日后便会有更多人谋逆,到时候大梁永无宁日,这便是你心中的‘太平盛世’?”
此时,上座的白羽尘轻咳了一声,道:“行了,若要争辩,下朝之后上折子,别在朝会上舌战,倒叫人笑大梁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是个只会嘴上功夫的草包。”
康泯和俞衫只好闭嘴,心里编排待会儿上奏的内容去了。
见众人安静,白羽尘道:“还有哪位爱卿要上奏?”
工部侍郎陆宣上前作揖道:“皇上,臣附议康大人之言。另外,臣陆宣弹劾湘王白羽昼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至于另一个贼人,正是徽州出身的陆明泽。”
白羽昼和魏九安同时面露惊讶。
白羽尘倒是知道陆宣是陆明泽之父,但再多也就不知道了。今日听陆宣这么一说,面露疑惑,道:“陆明泽明明是你的长子,你何故要弹劾你的长子?而且,陆明泽已经战死,你为何不早些上奏,偏要在此时弹劾?”
陆宣立刻跪了下去,假装抹眼泪,道:“皇上啊!陆明泽确实是臣的长子,然其不认父母,从未尽孝,从前也就既往不咎了,但臣也是万万没想到陆明泽竟有胆子图谋不轨啊!请皇上明察!”
白羽昼再也忍不住,开口道:“一派胡言!陆统领为国战死,有何不忠?有何不轨?!你既说我与陆明泽结党营私,你又是否空口无凭?!”
陆宣摸了摸眼角那不存在的泪,道:“老臣自然有。”
随后又看向白羽尘,道:“皇上,别的都不说,且说当年摄政王与陆明泽一同进京,陆明泽便没有从事正当行业,而是隐姓埋名成为了湘王府的护卫,连自己的姓名都是伪造的,经过御史台调查,当时的陆明泽已经常常与湘王殿下在书房密谋,至于具体内容,臣暂时不知,但臣相信有据可查,还请皇上允许臣继续彻查。”
白羽尘看向白羽昼,道:“羽昼?”
白羽昼作揖道:“皇兄,当时明泽确实来了臣弟府上做护卫,至于经常出入书房之事,是因为臣弟发现了他的姓名并非本名,故而询问,那段时间还差了一些关于他幼年经历的资料,所以经常叫他去询问,后开他请辞,想在宫里当差,臣弟也就放他去了,却不知这一段经历却成了意图不轨?”
陆宣道:“陆明泽与湘王殿下和摄政王都互相交好,从湘王府请辞后就去应选侍卫,可何尝不可疑?现在又有谁有证据证明湘王殿下和陆明泽并未密谋,也并未生不该生的心思?”
白羽昼道:“那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我与陆明泽确实密谋?”
陆宣笑道:“臣自然有证据,臣府上有一位杂役,而此人也正是在湘王府当过差,亲耳听见过湘王殿下和陆明泽密谋。”
白羽尘总觉得事情不对劲,但如果是御史台铁了心要将白羽昼和魏九安等人都拉下水,那自然是极其周全的,若真要查也查不出什么。
陆宣看向白羽尘,道:“皇上,您要去审问此人吗?”
白羽尘摇摇头,道:“那就交由刑部来审吧,等有了结果再告知朕。几位爱卿方才上奏的诸事,以及地方政府要上奏的大小事宜,待会儿便在奏折里写清便可。”
陆宣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白羽尘也捕捉到了他的心思,道:“好了,各位赶紧写折子去吧。下朝。”
陆宣转头,突然和康泯对视,二人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计”。
下朝后,白羽尘知道今天自己肯定有很多事要办,所以没有逗留,直接去了圣辰宫。
魏九安却去了刑狱——他想起了一位恩人。
刑狱。
魏九安平日说什么也不会愿意来的,但今日不一样,他最近的记性一直下降,再不来恐怕就忘了自己的恩人。
狱卒见他进来,上前道:“魏大人要找谁?”
魏九安认出他,他是自己蒙冤入狱的那段时间里看守的那位狱卒。
魏九安道:“崔十八。他就叫崔十八,因盗窃入狱。之前我在狱中起了高烧,他给我推脊柱,他还算是我的恩人呢。”
狱卒想了想,最终摇头,遗憾道:“魏大人所说之人,我倒记得,但是人死万事空,您见不到您的恩人了。”
魏九安一怔,有些不可思议,道:“是不是记错了?崔十八,他儿子重病,他没有钱,就去街上偷药,最后被抓,他儿子被埋在乱葬岗了,是不是……记错了?”
崔十八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崔十八要是也死了,那他们家就没人了。
狱卒只好又说了一遍:“真不是我记错,崔十八真死了,去年冬天死的,染了溃症,脸都烂了。这样因为疫病死的不让葬入土中,还是我和几位兄弟将他烧了。”
魏九安道:“骨灰也没有了?”
狱卒点头:“病患死后什么都不能留着,直接扔了。”
魏九安只觉得心头被人狠狠一击,许久缓不过来,回去的路上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在他心里,崔十八是善恶参半的。
恶有恶报,但他的善报一直没来,也没等到魏九安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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