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绕的白雾渐渐化为淡淡的霜气,九天银河渐明,天池仿若也睡了。敖丙侧躺在卧榻上,望着窗,仙舍仿佛是落于星海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滚滚的星河腾挪,滚向浩瀚无边的天际。
敖丙轻轻眨了眨眼,或是这无边的浩瀚惊扰他的尘心,与天同寿的灵兽,竟觉得孤独。敖丙凝眉,心想,龙本是会感到孤独的吗?他不知道。许是沉睡太久,前身事早记不太清,故此如今醒来,不知当如何做神仙,也不知如何生活。
紫微垣的“待遇”是很好的——这个词儿是他新学来,他复职这些时日,又得了许多“员工福利”——这词儿也是他新学来。仙舍新分得,与天池不远,开窗就见得到雾气,吸得到精华。每日散值回到房中,桌上总摆着新摘的仙桃,隔三差五,又有丹丸赐下。
旁的尚且不说,单是住在天池旁就已足够称心。他是龙儿,喜欢得紧,才住进来就将许多珊瑚、贝壳、美玉在房中各处摆上,摆上了,莫名觉得分外熟悉,看着看着,又觉心中空空。他不知甚解,只是隐约觉得,原本生活似乎不是这般,但是哪般,他却也记不得了。殒命时日太久,他连在龙宫的生活都记不太清了。
他恍惚间只记得东海浪涛翻涌,他乘着坐骑,分水上岸,岸上小孩儿肚兜红彤彤,就将他打死了。打死了,还嫌脏污,擦了擦那圈子,就剥他的鳞片,抽他的筋。
敖丙只觉身体一阵阵发冷,脊梁处紧绷着,想起哪吒,他心中就害怕。害怕之余,望着那抹红走远了,他却觉空落落。那日初醒,把哪吒大骂一通,他恨得咬牙切齿,只觉爽利。见哪吒一声不敢应,伏低做小,心里竟然莫名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欢欣。这是为何,他是真龙的生身,怎会小人得志一般的?
敖丙百思不得其解,接触了工作上的新事物,就忘却了。偏生没一会儿那债头儿又来,又把敖丙恨得咬牙切齿,那有好脸色给他。事后想起哪吒臊眉耷眼的离去的样子,他又莫名觉得心头酸涩。
他不能明白,忍不住想,想来想去,都是哪吒,都是哪吒拿着圈子,纵着红绫缚着他,缚得一条龙儿动也动不得,就叫他踩着脊背照头打死了。
照头打死了。
照头打死了。
敖丙闭着眼,就如着魔了一般。
他想一遍,就觉死了一回,身子发冷,坠入深渊里了似的,全身都发紧、发麻,嗓子眼也像给人扼住了。
一遍一遍想,一遍一遍想。记忆错乱,也并不一样,记忆里的哪吒甚而都不大一样。或英气些,或秀气些,或大些,或小些,他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只是东海滔滔的海不变,浪都是黑的,哪吒就将他打死了。
他一梦惊醒,一身冷汗。外头已然是白天,滚滚的银河化为了层层的云雾,在云雾之中,他隐约看到一抹红,把他心头一凛,定睛一看,却又无了。他只道是自己日有所思,看花了眼,只将自己一笑,便去当值了。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来,人间常有他和哪吒的故事传诵。他是华盖星,看见的就多些,也因他是华盖星,也只有好文章能教他看得。他殒命千年,本就跟不上当下的风尚,好多文章直把他看得惊骇。这派凡人不知为何,这样编排起他和哪吒,缠绵悱恻常有,恨海情天可观。神仙本不当受世间这小小生灵所扰——何况他是龙呢,龙在人的话本子里都□□几千年了,他自然知道不是这般——可看完这些还觉得是蔚为奇观。
后来他才知道是人间什么劳什子的电影所致,知道了也不解他的惊奇——有这等才华,去考科举做学问多好,何苦编排他与这大仇家?心下一时着恼,把那些写的淫的,就不叫它发。可惜中国的神就管不到外国的网站上,红白色的页面上一堆蚂蚁的字,凡人伎俩也是多,不知怎么的就跳转过去。叫这新充任的华盖星好生烦恼。敖丙在上面草草浏览一番,忽然看见许多二郎真君的名字,他便心头释然了。
这代凡人便是如此,不大懂得敬重神明。现下把连那威风凛凛的神君也去编排,看来是癖好如此,如之奈何?
也是世人将他名字念得多了,敖丙的神思也越发清明起来,忽一日就记起好似剥皮抽筋也是人间故事,他记不分明,就睡也睡不踏实,特跑去东海问父亲。父王果说是不曾有此事,欲言又止,又道,你能醒来,也多亏了三太子。
想起当日事,霎时间就叫这小龙羞惭难当。他本想问,不是他杀的我,他为何把我圈禁在宫中呢,何况又是□□,着实恼人!可人间故事传成那样,现在众仙看他目光都多有探究,让龙如坐针毡。他更怕父亲多心,再也不好多问,匆匆拜别就回转天宫。好巧不巧,偏与哪吒撞个当头。他又不姓曹,怎么偏生这么凑巧?“绯闻男友”见面,敖丙分外窘迫,何况又曾那样枉屈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可他毕竟是龙三太子的筋骨,此时要说句软话,也是万万不能,抬眼间四目相对,他眸光一闪,急抱拳行了个礼,游云而去。
这一眼看得哪吒就好比鹿撞当胸,一时心驰神荡,杵在原处好半晌,动作不能。待回过神时急回头去望,小龙早已无影无踪,只刮出的一道云痕荡在清风里,飘也飘着成了雾。
哪吒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就要去追,身边的云气还不及一荡,他就止住身形,不由黯然。他总觉得敖丙似是记起了什么,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也该记起了。可又怕自己这样鲁莽追去,惊吓到他。失魂落魄之际,再看敖丙来处,灵光一闪,就去东海问龙王。果不其然,说是想起了些,只是还未到根苗上,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一时哪吒是又惊又喜,敖广把他好生安慰,哪吒在此处小坐片刻,喝了两瓶可乐才走了。
哪吒本想回宫去,又觉无趣,自敖丙醒来后,他竟觉生活比之往常还要没滋没味了,遂往灌江口去寻二哥。谁料想天公不作美,此地也叫他扑了个空,一时坐在山头,嗟嗟呀呀。好在是科技日新月异,时代变了,神仙也有法子排遣无聊,坐了会儿,也不写诗,也不作词,就把手机掏出来看。
他那里知二郎显圣真君的愁烦!说起这话,也是实实的可气。话还说回那日哪吒疯癫癫来至灌江口,他也不道忧愁,也不说烦恼,无端无的地念起什么花狐貂。杨戬本道他是失而复得,迷失心窍,也不与之计较,这一个不计较却好,还不如方才趁着花狐貂的当口给他来上一枪。这一天他二人把电影看了七回,就说是派着三只眼轮着一家看一回,也轮够了两圈半,哪怕是神仙也难捱。
第七遍看完哪吒又要去买票,大厅里人潮涌动,二郎一把扣住他肩膀,神情倒不变,附耳低声道:“兄弟,非是二哥不体恤,你造出这样大福缘来,我道说凡人未必承得来。”
哪吒抬头看大屏票房跳字,低声说:“二哥哪里话?不在你我福缘上,混元二字一出,就算夺冠也是它该有。”
一句话就把杨戬听得笑出声了,早知道还不如变花狐貂。他道:“想必为《封神演义》,贤弟的苦头还未吃够。”
这话就把哪吒听得悚然。那二郎还不知他今日来访友的根由,接着道:“你既喜欢,弟媳已然苏醒,何不与他同来?”霎时间哪吒就如冷水浇头,这半晌是他刻意出神不去想,一时想起敖丙失忆一事,只觉心如刀锥。这厢杨戬已拿眼寻着出口,预备着哪吒再不应,就到楼道里放个结界捅他七个窟窿,正思考着放狠话的言辞,低头瞧见哪吒,就是猛一愣怔。
哪吒含泪道:“二哥,你却道我为何?敖丙虽复醒,前身事尽数记不得了。我倒宁可他如这电动皮影一般,发凶斗狠,就是降下一万块冰,我都给他兜得。我若在此处吹海螺,你说他可会来吗?”
杨戬闻听这话,就如一块冰梗在喉咙口。心中说,杨二郎啊杨二郎,你的嘴倒比三花两尖枪还会戳窟窿。他失而复得落魄而来,你就当知道他有隐情在身,千年的交情万载的寿命,不过看几遍电影,又待怎的?你怎就往人心口上插刀子?这二郎神君本就是个磊落的公子、坦荡的神君,岂能容自己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一时间羞愧难当,惭惭说道:“是为兄的不稳妥,我同你再看一回吧。”
哪吒却只摆了摆手,落寞而去,二人就此别过。此事过了许久,杨戬心中犹是愧疚。他也曾着人留意探究,人道是龙三太子现领了华盖星君一职,在紫微垣行住,又说是哪吒天尊现在是久久的不回宫殿,夜卧红绫傍着天河,与华盖星君的居所遥遥相对,就如牵牛织女星般。
杨戬一听,加之愧疚,心头十分不忍,也有意宽慰哪吒,就邀他到府上来玩——可见二郎真君上网还是上得不多,多刷些大绿书,就会知道神仙也不要过多介入他神因果。这一道请柬过去,就给他杨戬种下了祸根来。却是为何?只因是杨戬他久居人间,与时俱进,哪吒与世隔绝多年,比起敖广还都不如。二郎神他也是好心,一来是怕哪吒鳏居无聊,二来也是为他排解烦忧,这些日子带哪吒在人间纵情游玩,就使得他对人间事物了解了许多。
若说是对人间科技了解得多了,却也无妨,偏偏哪吒他这些年来着心于敖丙,就爱搜罗些“话本故事”。以前是笔墨写成,一捻就得,如今是电子科技,他就抓不上来。现下学精了上网,把许多不该他看的网站给钻研透,这回好,再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tag从上到下叫他看了遍。现代人真是非比寻常,把哪吒看得啧啧称奇,看得多了,时而心花怒放,时而搔首捶胸。看见了好的,就在心中喝彩加油,道:“好!压过许仲琳去!”
这样的文章,又怕敖丙不记,又怕敖丙什么都记,有时他就假装路过,去看敖丙有没有什么变化,就算是没想起来,万一、万一叫这些文章影响到,愿给他些柔情蜜意呢?可他常抱着期冀去,失落而归。敖丙现在虽是不再憎恶他,却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远远见他,就躲开了,有时躲不开,就只得疏淡行一礼。哪吒怕惊到他,也只得做出淡淡的样子,人影从他身边经过,他也不敢回头,只在错身时从眼角去瞥,瞥到眼珠转不过去了,神念却还是眷恋地跟过去,飘飘摇摇的,直到龙儿的气息远到察觉不到了。回神时他也笑自己,漫天神佛有几个三头六臂,他却要这样去瞥爱人。想到这儿,更觉好笑,心说若是把三头六臂化出来,定要把小龙吓一大跳。他脑海中不由冒出许多看过的人间称是“沙雕文”的剧情,对敖丙的感情没处着落,只好再看两篇。
说到这里还没有二郎事,却也不必急。所谓的“祸头”正是出在“文”上。转眼间两三年过去,久而久之,“藕饼”的叫哪吒看完了,“同人”的瘾却没下。这一日他搜“封神”的tag,就看见“杨戬”的名字,看见杨戬的名字并不稀奇,从没有“同人”这话头起,他和二哥就俱是人间编排的大户。只是定睛一看关键词,就把哪吒的三魂飞出了七窍去。他定神看仔细了,屏幕上的确是那些个字眼,嘴角不知是该勾还是该放,一时是又惊又笑又奇,思绪纷飞之际,手指已自作主张点了进去。
二郎神就觉得近来哪吒看他眼神不对。
如今哪吒已成了个电影迷,故此这部电影上时,杨戬虽对自己的改编戏不甚有兴趣,还是与他同看。他与哪吒等同,都是通天地知古今的神仙,头顶文星一闪,他就知道有此一“劫”。更何况之,也有人问卜到他面前来。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只在他弹指一瞬间,若能从中获得快乐,又有何妨?故此他也不以为意。
这话是一说,让朋友看了就是另一说,这朋友是哪吒,那就更是一说了。说不了,八成都是当年拿天眼看人家识海的孽障,真叫人悔不当初。二郎看哪吒目光就知不妙。只是与凡人也好,与这痴男怨藕也好,都能与他们有什么计较?只是装傻不提。
他装傻不提,却不知道哪吒是真傻还是装傻。俗话说非礼勿看,熟人的这档子东西,就是有了,也不该看,看了也该装作不知道。哪吒虽说有些顽童性,还是又几分分寸在,实在是没奈何这股子好奇心。起初粗粗扫了一眼,滋味难说,总有一种看熟人站街的怪异美感。初看时觉得不能入眼,渐渐就起了瘾头。看得多了,就如同给洗脑了一般,思及小龙之事,忍不住心中揣测。他虽然知道二郎同自己一样,并不受人间念力影响,时日久了,忍不住就问道:“啊,二哥,人间异动你可受影响吗?休说是五体不全之人,若成了六体俱全之人,却也不好。”
杨戬缓缓闭起了三只眼。
这种浑话,听完就该给他一枪,他杨戬如今怎么这么好性?不为别的,二郎却怕是给完了哪吒一枪,他就哭说:“可我浑家如今就成了六体俱全之人。”——这等事,就是真成了他也不想听来。话说到此,却也未必就没成。那龙三太子本就容易受人间影响,可话又说回来,精神会受影响,身体也会吗……
杨二郎啊杨二郎!你怎么也成了胡思乱想之人!杨戬越发闭紧了三只眼。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不当与他二人痴缠。或是杨二哥自己悟透了,或是终于刷了小红书,总之当即乘云别去灌江口,驾雾来至堰都江。原来成都都江堰亦是二郎真君的一大道场,真个是人杰地灵天府地,物华地宝锦绣城。此时年岁将尽,雾远天高,这方神至,遍天霞彩,二郎神就落至在庙廊。
方入此地,就有归神之感,远望江水滔滔,就如万马奔腾。二郎神也是神清气爽,他急提步,郎朗威风,直经香火前,径入二王庙。就在此地给这治水的大贤做一阵二儿子,岂不也好过伴着那怨藕痴男?
那二郎入泥胎落定元神,吃香火,受祈愿,诸多种种,暂且不表。就说这一日从入定中醒来,忽听飘飘渺渺的交谈之声,一人说:“能延吗,不是很想赶在贺岁档,还有上升空间……”
那二郎刷一下睁开三目,神光直入锦城,掠过哪吒的巨大雕塑,心说果不其然。凝神观看那几人交谈片刻,二郎心道,已到这般境地,哪里容你等得?掐指一算,此时再好也不过。遂就一弹指,金光一闪,降下了一抹机缘。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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