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苛责

鬼才信!

愈发深沉的阴影蒙头靠近,她一咬牙,猛地冲开柜门,却发现屋内的光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样。

她进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现在屋里至少站着七八个人。

淡蓝色的警服映在她骤缩的瞳孔。

淡淡的皂香味自身后传来,抚平她体内跃动的恐惧分子。

瞬间,她膝盖一软,卸下所有重量,彻底跪倒在地。

牧城铐住嫌疑人,送上警车,才匆忙往这边赶。

他刚赶到,便看见江理被突然弹开的门板撞到一边,清瘦的身影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遭,实打实地承受了那一击。

显然,他的指骨被门板磕到,正小心地握在手心揉搓。

听说他今晚有课来着。

牧城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个眼神,没献上适时的嘲讽,视线便被一个灼人的物件吸引过去。

换句话来说,那件在外人眼里平常不过的外衣,在他眼里似乎加了高亮,若有似无的亮光映湿他的眼睛。

嫌疑人落网,妮妮找到,所有线索收束,压抑在心底的情绪,被那件外衣的出现拉开了闸口,汹涌翻滚起来。

他嘴唇不住地颤抖,眉头拧成死结,拎起她的领口,试探性地问:“这衣服哪来的?”

倘若说江理身量轻,那妮妮就是根本没有质量,轻如鸿毛,在他手里轻轻飘荡着。

看妮妮面如死灰,他手上力气不自觉加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衣服哪儿来的?!”

江理是在场唯一可以设身处地理解妮妮的,他顾不上磕红的手背,连忙按住牧城的臂膀,手心下是剧烈跳动的肌肉,和隐隐传来的脉搏。

他说:“牧城,放手。”

“……叔叔的。”

“他救了你,是不是?”

眼神飘忽,他急于找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的答案。尽管周遭人都上前一步,尽管身旁人压在他大臂的力量加重,尽管妮妮急得滚出泪珠,他没法理智地压下突突直跳的额角,他喊道:“是不是?!”

“牧城,放手!”

妮妮再也抑制不住哭声,即使声音细小压抑,“是。”

有什么东西悄然坠落,有如实质般在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脖颈上收紧的力道终于放松,妮妮瘫倒在那人怀里,皂香气充斥鼻腔,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觉得身心俱疲,想就这样睡一觉。

眼前被唤作“牧城”的男人喉头滚动,他好似拼尽全力,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丝气音:“脱下来。”

“牧城!”

见自家队长这样失控,周围的警员欲言又止,上前阻拦的**在对上牧城双眼的时候,自然消散了。

同那件外衣一样,他的眼底尽是灰蒙蒙的,像冬季降临的浓雾。

所有人被架在妮妮的抽泣和牧城的崩溃之间,进退两难。

两个可怜人,难分孰对孰错,谁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牧城输在年纪大过妮妮。

江理将怀里的人移交给身旁的女警,然后上前一步。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牧城。向来我行我素,干练正直的队长,此刻像失明般茫然,原本闪烁的双目变得灰暗,唯一能看见的是不远处破旧的外衣。

他的脸涨红,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一翕一合,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面部肌肉狰狞到几近痉挛,口轮匝肌紧绷,江理能想象到它坚韧的触感。

眉骨隆起,眼窝凹陷,下颌方正……此时此刻,怒火攻心到绝望的牧城被他兀自套上新的形象。

天生犯罪人通常具有区别于正常人的生理心理特征,是人的变种,是人类退化返祖现象。

虽然该理论一经传播便遭到多方有识之士的抨击和批判,可江理不受控地将其代入——

不得不承认,牧城完美符合天生犯罪人的描述。

这才是牧城真正生气的样子。

现实难与过去重叠,无论怎么搜刮,他的记忆库不曾有过这样的牧城。

他方后知后觉地顿悟——十年前,乃至今天,无数拳肉相向,无数冷嘲热讽,不过是牧城收了力道,跟他开的玩笑。

原来牧城谈不上恨,只是心底有些膈应。

往年数不胜数的拳打脚踢化作一个个石子,沉在他心中那条不息的河底。

河流日积月累的冲刷并没有将它磨平、磨碎,反而带来淤积的泥沙,把这些石子包裹得更加坚不可摧。

现如今,江理的出现凭一己之力将这些难以撼动的、埋藏多年的石子翻了个底朝天,平静的河水被搅浑,旧事被摆到明面上。

它的主人依然愿意陪他上演没演完的戏码。

在和自己的“小打小闹”中,他从来没真正意义上生气过。

那么付队,在他心里究竟占据何种地位,江理似乎从没过问。

对上眸底的怒火,他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现在不是清算私人感情的时候!”

怒意烧干那方潭水,直白探究的目光像水洼,淅淅沥沥地外溅出水滴,在怒火旁不堪重负地呲呲响着,丝毫不起作用。

剑眉皱得更深,他眼底阴沉烦闷,无所顾忌地回怼:“别这么看我!”

“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是时候?早就是时候了!”

好不容易看顺眼的发丝在此刻变得讨人嫌起来,无意波及无辜,他推开面前的人,冲越走越远,层层包围的付招娣吼道:“付队救了你,他溺水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逃?!”

“你知道吗,如果你当时报了警,付队也许就不会死,他也许还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跟我讨论午饭吃什么,叮嘱大家明天的天气。”

“明天是晴天,付队分明有机会活下来……”

“牧城,你冷静点!”

绝境爆发潜能,这句话不是说说的。

江理从前环抱住他,脑袋抵在他的肩头,身体紧紧贴着,全身上下每个部位不得要领地发力,使了十二分力气,才堪堪阻止牧城前进的脚步。

牧城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他觉得自己的韧带要撕裂了。

现在,引起他激动情绪的红布被带走,江理心底生出几分庆幸。

结实的肌肉在他手下突突跳着,火热的温度自手心传达,待牧城冷静下来,他被电到般快速收回手。

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他试探道:“牧城?”

“……”

“牧——”

他忍不住抬头,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牧城好像哭了。

之所以用“好像”一词,是因为疑似眼泪的液体并没有流出来,而是盛在眼眶里,这导致他的眼珠泛起水光。

不是江理没良心——从大家的反应来看,付队应该是为果敢刚毅、担当负责的老刑警,他理解牧城以及分局大家的心情,可毕竟他没和付队相处过——他的注意完全被“牧城疑似哭了”的发现吸引,并对此感到新奇。

但是转念一想,这样是否对牧城太过苛责。

他心虚地收回目光,再次低下头。

尽管牧城身材有型,做事干练,毫无赘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阵风,没有其他痕迹。

可谁规定这样的人没有流泪的资格?

只是他现在乱了阵脚。

牧城可以哭,他要不要试着安慰下呢?

怎么安慰?

伤心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再不说些什么,没准牧城会做出更冲动的行为。

情急之下,他的内心开始混乱地上演独角戏。

……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假大空。

……这算是给付队的交代。

自以为是。

……别哭了,我们走吧。

毫无作用。

做事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专家在此时踌躇不前,将心底的备选方案一一排除,始终开不了口。

其他警员走远了,估计已经坐上返程的车。

空旷破旧的庭院里,就他们两个。

一个情绪崩溃。一个风中凌乱。

良久,江理终于从独角戏中脱离出来,准备说些什么。

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做准备动作,企图抚上牧城的后背,为他顺顺毛。

可是等他再抬头,牧城哪里还有要流泪的迹象。

只听他轻咳两声,话语间不加掩饰的鼻音,“抱歉,我太冲动了。”

风吹干他盈满眼眶的泪水,干涩的痛逼迫他清醒。

不怪江理,牧城本身就对自己过分严苛。

“没事。”

还好牧城真的冷静下来。

过分残忍的想法,他将流到嘴边未叹出的那口气硬生生憋回去。

悬在空中的那只手,最终还是落下。

轻柔地拍在牧城的后背上,一下接着一下,无声地安慰他。

他默许着他的动作,两人站在寒风中,月亮就悬在头顶上,洒下一片光亮。

“我说得是不是太过了,妮妮还好吗?”

“她回局里了,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

“……你先回去吧,我再冷静冷静。”

“替我和妮妮道歉。”

话毕,后背那只手停下,短暂的温存被夜风吹凉。

牧城宽阔的脊梁在他眼里无限缩小,小到难以抵御寒风。

半晌,江理以老师对待学生的口吻,缓缓说出那句心底犹豫半天,终于成型的话语:“我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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