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楹好像真的多了一个女儿。
虽然她教玲要叫她姐姐。
——但是玲完全以热爱母亲的赤忱的心来爱她。
五年后,包大人的府邸内,当李照楹提笔写下玲的名字,她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内涌出。
她的肩膀在颤动,说不出话的嘴唇嗫嚅着,品尝咸咸的泪水。
姨父姨妈教她医者要有一颗仁心,爱天下的人。她第一次感受到对陌生人的怜爱之情,却是在玲身上。
她后悔,真的后悔……
那天玲问她为什么来到这里。
彼时两人坐在林下欣赏日出,玲靠在她的怀里。
山峰在晨光中披上金衣,阳光穿透云层,露珠在叶片上晶莹璀璨。李照楹指着悬崖下的那株高大植物,将下巴靠在玲的头顶,说:“天心海棠位居当世奇毒之首,我为它而来。”
玲擦了擦眼睛,李照楹亲昵地将她的刘海撩开,目视那朵阳光中格外娇艳的植株,说:“这株天心海棠在深山幽谷生长了数十年,我也是在前人记载中偶然窥见它的芳踪。
“等它成熟,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游历中原,你会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弟子?”玲仰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你要喊我师父。直到我死的那刻,你都不会离开我。”
玲环住她的腰,瘦小的身躯热乎乎的,喃喃自语:“不离开,师父……”
往事不堪回首,李照楹回忆了很多,以为自己也写了很多,但纸上只寥寥几个字,却满是水渍。更多时候,她只是呆坐着不动,任由眼泪汹涌。
封禁了五年的伤疤,重见天日。
府尊见她满面泪痕,叹息道:“后来呢,这事儿跟毒头陀又有什么关系?”
李照楹眼神飘远,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她后悔,将那株天心海棠指给玲看。
她后悔,照顾这个山民孤儿。
如果没有遇见她,玲就不会阻止同样前来采摘天心海棠的毒头陀。
等李照楹回到她们的小屋,玲蜷缩在床上。她脸庞发紫,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李照楹抱住她,惊觉这个孩子的体温居然这么高。
“师父,”玲哭着说,“他打我。”
李照楹赶紧为她把脉,检查她的身体。玲的胸膛剧烈起伏,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是鞭打和拧掐的痕迹,左侧脸庞高高的肿起。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脉象忽快忽慢,沉浮不定。
“他逼你吃了什么,吃了什么?”李照楹急迫地抠她的喉咙,想让她吐出来。
玲涕泗横流,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含糊不清地说:“花,师父的花……”
李照楹的手脚一下变得冰冷。天心海棠尚未成熟,如果毒头陀想要的是完整的药效就不会提前采摘。她冲出屋外,速度太快摔倒在地又爬起来,远远望见天心海棠的花瓣完整,可是叶片缺少了很多。
她又冲回屋内,玲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嗬嗬嘶鸣着,双手将喉咙抓得鲜血淋漓。胸廓急剧起伏,脸色却憋的越来越青紫。
她无助的目光投向李照楹。接着一阵剧烈的痉挛,李照楹刚抱起她,她的头就软软地垂下。
玲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李照楹张嘴,泪水已经滑落腮边。
她心如刀割,极力控制自己的抽泣,轻轻说:“睡吧,玲,睡吧……等你醒了,饵块就烤好了……”
跪在荒山孤坟前,眼前的墓碑上只刻了一个简单的名字:“玲”。
李照楹麻木地烧着纸钱。漫天纷飞的白色纸钱,好像一场雪。玲最怕下雪,因为雪天找不到食物,她会挨饿受冻。
现在她去了永远不会冷,不会饥饿的地方。
李照楹的心空荡荡的。她不断安慰自己,大夫见惯生死,应当冷静。
可是玲不一样,玲不是病人,是离开万妙山庄以后,她怜爱并且向她回馈爱的第一个人。
李照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个女孩和她的缘分太浅,她们展望的未来却太远,远到此刻想起来就觉得心痛不已。
她的心痛了,怎么容许别人安稳地活着?
所以她割断了毒头陀的绳子。
毒头陀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西域僧袍,样貌凶恶。当天心海棠成熟时,他在腰间挂了一根绳子,慢慢爬到悬崖下。
天心海棠生长在峭壁之上,距离崖顶足有十数丈。
毒头陀事先踩过点,荒山野岭,除了一个小孩子没有其他人。他准备了少女手腕粗的麻绳,用铁钉在崖顶的巨石上锚定,然后才慢慢踩着平整的山石滑下来。
眼看成熟的海棠花近在眼前,他眼里的狂喜还没消失,余光看见悬崖上身穿白衣的李照楹。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李照楹用玲的小刀一点点割他的救命绳索。
毒头陀先是咒骂,后哀求,极尽表现人在临死之际种种不堪。
玲的小刀是她用铁片自己磨的,是这个孩子很珍贵的财产。李照楹故意用这把小刀,在毒头陀痛苦的惨叫中将他凌迟。
亲眼看着维持生命的绳索一点点被锯断,不算凌迟么?
毒头陀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李照楹跪在玲的坟前,向这个孩子忏悔。
天心海棠已经成熟,植物是没有善恶是非的。这朵剧毒的花儿,怎会理解有一个小女孩因它而死?日升月落,年复一年,它在空谷中寂寞地绽放凋零。
她面无表情地撕开天心海棠的花瓣,一片一片塞进嘴里。她身负血海深仇,为这天下奇毒而来,早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原本以为,有机会看到玲长大成人。
原本以为,这个徒弟能为她送最后一程。
现在,却是她跪在这个孩子的坟前。
李照楹错了,错在不该怜惜玲,不该爱她。
爱是天下最毒的药。让渴望爱的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玲渴望她的爱,渴盼她的亲近,最后也因此而死。
服下天心海棠后,李照楹回到她们的小屋。在床上运功打坐,服下其他事先准备的药物,与毒性争斗了三天以后,她达成微妙的平衡。
《灵素诀》修炼的医道真气,帮她把毒性控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天心海棠之所以成为天下奇毒之首,是因为它神奇的毒性。武功内力越高,发作得越快,而且中毒者会死于身体的某一种隐患。许危死于中风,因为他平时眠花宿柳败坏气血,但若没有中毒,也许二十年以后他才会发病。
天心海棠打破了身体的平衡。
没有特定的中毒迹象,死者顺理成章地死于隐患。
一千种人,一千种死法。
所以,这种毒药,中毒以后极难探查出来。
李照楹的仇人不可小觑,她很早就下定决心要利用天心海棠。遍览群书,找出可能克制毒性的一二方法。这些方法只存在于过往医家的推测中,她等于用自己的命作赌注。
幸好她赌赢了,毒性在她体内与真气达成脆弱的平衡。代价是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李照楹大汗淋漓地从床上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她出神地望着四周,玲居住的小屋。简陋的弓箭、垫着毛皮的床、用泥巴垒的歪歪斜斜的灶……
一滴泪从腮边滑过,她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最后的道别,只剩下缄默。
李照楹拉上门,门锁是玲亲手编织的草环。
她环顾四周,山水清幽,荒僻无人。
这里埋葬了她心爱的弟子。
——玲,睡吧,师父永远牵挂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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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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