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切断的瞬间,主控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全息投影消散的余晖在空气中留下淡蓝色的光尘,像某种正在缓慢熄灭的星火。
白予简依旧保持着标准坐姿,指节仍虚按在控制台上。指尖距离紧急终止键仅有半寸。三秒、五秒、十秒……直到枢机会的加密频道确认离线,信号指示灯彻底熄灭,他才猛地松开紧攥的左手。
掌心四个月牙形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在金属台面上留下几枚暗红色的圆点。
方才的监控画面不过是段精心调整过的影像。
时间戳被重写了37次,光照参数经过光谱分析仪12次校准,焊枪火花的飘落轨迹更是进行了动态模拟。每一帧都无懈可击。
但仍未到可以放松休息的时候。
在全息投影熄灭的瞬间,位于主控系统右下角的计时器便已经开始跳动:169、168、167……与塔相连的监控系统仍未完全修复。每次定时联络结束后,总会留下百余秒的监控盲区。
这本是一个系统缺陷,此刻却成了绝佳的行动窗口。
白予简利落地解开制服纽扣,指尖在内衬暗袋中摸索片刻,夹出一枚边缘磨损的芯片。然后顺势矮身半跪,作战裤的纤维在金属地板上摩擦出细微声响。
设备底端的接口覆满斑驳锈迹,显然许久未有人使用过。
他曲起指节,在接口周围的钢板上轻叩。
第一下敲击震落了表面的浮锈,细碎的锈末簌簌飘落;第二下试探时,钢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可以确定内部结构依然稳固;第三下加重力道,并适当注入精神力,锈层顿时发出细碎裂响。
剥落的氧化皮底下,蛛网般的荧光回路渐渐亮起,幽蓝的光纹在阴影中蔓延开来。
三周前初次检查设备时,白予简就注意到了这个隐蔽的接口。其独特的六芒星排列方式,与很久之前沈昭交给自己的芯片完全吻合。
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测试时机,直到现在。
芯片滑入接口时发出“咔”的轻响,严丝合缝得仿佛本就是一体。
金属接缝处突然亮起蛛网般的荧光纹路。蓝白色的光纹如同苏醒的神经脉络,在氧化层下蜿蜒游走,并顺着地面接缝快速蔓延,最终在主控室中央汇聚成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形光阵。
白予简起身走上前,屈指在阵图中心轻轻一叩。
刹那间,所有荧光纹路同时暴涨,在空中交织成旋转的立体密钥盘。细小的数据流如星辰般悬浮在半空中。
清冷的机械音随即响起:“声纹验证已启动。”
悬在空中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滞了半秒。
“就当……我欠你的成年礼。”
沈昭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浮现,轻得仿若叹息,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于是白予简低声念出一串数字,声线平稳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紧绷。
荧光纹路骤然停滞,如同被冻结的星河。
而下一秒,蓝白光晕急剧收缩,随即又如同破碎的镜面般迸裂开来,化作千万点暗红色的数据星火。
那些光点在空中盘旋、重组,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投影舒展身体的动作带着几分机械式的僵硬,数据流随之泛起涟漪:“没想到这条线路居然真的有被启用的一天。”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经过多重加密处理后带着电子合成特有的沙沙声,带着老式通讯器特有的电流杂音,“果然活久了什么都遇得到。”
轮廓边缘微微模糊,时不时闪过细小的噪点,但却丝毫没有削弱对方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感。仿佛这场随时可能被塔监听的秘密通讯,不过是午后茶会上的某场闲谈。
“你是谁?”
白予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
投影闻言前倾,数据流在空气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尾,如同彗星划过夜空:“当过研究员,作过情报商。至于现在……”
数据流的波动频率突然改变。这通常意味着信息加密层级发生了变化。
“你可以叫我‘药剂师’。”
这个称谓像一枚石子投入记忆的深潭,让白予简的思维短暂游离了半息。
……夜莺?
此时,投影边缘开始加速闪烁。
浅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余光扫过不断减少的数字,他立即收敛思绪,率先确认:“时间有限。这条线路的用途是什么?”
“直接进入正题?正合我意。”投影轻笑,抬起手臂的动作明显滞后了0.3秒,关节处的数据衔接不够流畅,在肘部形成短暂的像素断层,“我不会主动探究启用这条线路的人的身份,并尽可能解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
不会主动探究?尽可能?
这个措辞太过暧昧,既非承诺也非保证,毫无约束力。像极了塔内那些精心设计的免责条款,字面上冠冕堂皇,实则处处是陷阱。
但在这之前……
“为什么?”
投影的姿态发生了微妙变化。原本随意流动的数据变得凝实,轮廓边缘的噪点减少,整个影像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没有实际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打量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是我与他人的一个交易。”对方稍作停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当然,如果你有意愿,我们也可以在此之上建立新的合作模式。”
话音刚落,主控室的所有灯源同时骤暗,设备运转的嗡鸣声也陡然降低。似乎整座哨站的电力系统都陷入了短暂的紊乱。
白予简的指尖已经抵在紧急切断按钮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剩余时间仅够最后一个问题。
看着计时器上飞快跳动的数字,他下意识加快语速,但仍保持着清晰的发音:“如何在日常情况下合理切断哨站与塔的信号连接?”
投影猛地“抬头”,高频声波在密闭空间形成刺耳回响:“你现在居然还连着塔的主信号?!”整个影像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般疯狂闪烁,数据流构成的轮廓不断崩解又重组,“疯了吗?就不怕被逆向——”
“滋滋!”
尖锐的电流杂音骤然炸响,盖过了后半句话。
随着倒计时即将归零,主控室的电路开始疯狂闪烁,设备面板上的指示灯如癫痫般跳动,在金属墙面投下跳动的鬼影。全息投影在半空中剧烈抖动,仿若被一张被无形之手撕扯,边缘不断崩解成破碎的色块。
没有片刻犹豫,白予简立即屈膝半跪,左手撑住控制台边缘,右手精准钳住芯片边缘,指节发力时绷出凌厉的线条。并在芯片脱离接口的瞬间,拇指顺势重重一碾,金属接触面立即泛起蛛网状焦痕。
一缕青烟伴随着微弱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散。
荧光纹路如同被掐灭的烛火,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的光点。在最后一丝蓝光湮灭前,几个破碎的音节挣扎着传出:
“……机械室……架……接驳……”
通讯戛然而止。
整座哨站的照明系统骤然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漫入主控室。应急灯随即亮起,在金属墙面上投下暗红光晕,将白予简的影子拉得细长,宛如一道干涸的血迹。
维持着半蹲姿势,手肘抵在膝盖上,直到通风系统重新运转的气流再次拂过后颈,他才缓缓直起身。制服后背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若那真的是夜莺……
白予简垂眸凝视着掌心的芯片,思绪飞速运转。
那个以门第自傲的家族,向来恪守塔的等级制度,视任何破坏秩序者为敌,绝不可能主动与这种上过通缉令的人建立任何私人联系。
因此这条线路多半是沈昭暗中搭建的。
不仅避开了楚家的监视网,很可能连塔、枢机会乃至白家都全然不知情。
眉头轻蹙。同时指尖不自觉地收拢,将芯片紧紧攥在掌心。
金属边缘深深陷入皮肤,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窗外,尘暴的前锋已由黄转褐,最终化作浑浊的紫红色,如同稀释的血浆涂抹在天际。沙粒击打玻璃的声响逐渐密集,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金属。
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不。眼下更值得思考的是,他特意将这枚芯片交给自己的真正意图为何?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又或许是想借他的手达成什么目的?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自己正被推向一个充满未知的棋局。
而眼前这处处透着蹊跷的陷阱,究竟该不该……
监控系统重启的嗡鸣声将白予简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指尖环形屏幕上,各窗口界面逐个展开,如同沉睡的野兽缓缓睁开双眼,再次将哨站纳入监视之下。视线掠过不断刷新的数据流,忽然顿住,随即迅速抬手将芯片滑入内衬暗袋。
哨站入口处监控镜头传回的实时影像里,一个模糊的黑影正以近乎危险的速度冲破漫天黄沙,朝着哨站疾驰而来。
是江恪驾驶的悬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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