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的引擎声从尘暴深处隐隐传来。起初只是低沉的嗡鸣,但随着距离拉近逐渐变得清晰,最终化作尖锐的呼啸划破天际。
在即将与哨站相撞时一个近乎失控的甩尾急刹,能量尾焰划出凌厉的蓝白色弧光,堪堪停驻。车体在惯性作用下倾斜到近乎侧翻的临界点,又猛地回正了过来,掀起一片沙尘。
金属骨架随着颠簸咯吱作响,仿佛正对这粗暴的驾驶方式表达不满抗议。
车门在引擎尚未完全熄火时就被人一脚踹开。
随即便见江恪弓身跃出,扛在肩上的两个金属桶壁反射着暗哑的光。作战服的袖口松松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作战靴陷入半尺厚的沙层,在地面蹭出几道粗粝的痕迹。
“咣当——!”
装着燃料的金属桶重重砸向墙边,撞击声在走廊里层层回荡。扬起的尘埃被斜射的夕阳光束穿透,如同一场微型沙暴在室内肆虐。
待飞溅的沙尘平息后,站在走廊阴影处的白予简才缓步走出。
视线扫过悬浮车歪斜的前轮,在心底进行损伤评估的同时,注意到车内的“一片狼藉”:副驾驶座堆满真空包装的干粮,几个医疗包被粗暴地硬塞在缝隙间,而后排则更是夸张,在各种型号的复合材料与零件之中,突兀地杵着几株用防辐射膜包裹的怪异植物。其根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把座椅面料洇出深色水痕,散发出淡淡的腐殖质气味。
暂且不论这辆车的后续保修问题……
“……我们只有两个人。”
“以防万一嘛。”
江恪咧嘴笑道,并伸手接过白予简递来的水囊,同时用另一只手将折叠式面罩从脸上扯下来。呼吸阀关闭时发出“嗤”的排气声,像是终于卸下某种伪装。
“这破地方的补给车三个月才来一趟,指不定我们任务结束都见不着影子。”
然后仰头灌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时,水珠顺着下颌滑进半敞的衣领,在脏污的作战服上留下清晰的水痕。
“所以结果如何?”
江恪倚靠在斑驳的墙面上,抬手用指节蹭了下嘴角,指腹沾着的机油在脸颊拉出一道污痕:“今天去了南边的村子,共计三十七户人家,一半空屋。剩下的基本都是些老人和小孩,一看到穿制服的就躲得远远的。”
他忽然停住话头,转头望向远处逐渐逼近的尘暴线,再开口时声音沉了几分:“对了,医疗站那帮人说村子东侧井水都测出了远超标准的辐射值,立警告牌却总是被人推倒,于是后来干脆用钢板把井口焊死。然后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就发现有人在侧面挖了个新的开口。”
“那些村民不仅照喝不误,甚至还有些人故意打回去让患辐射病的小孩喝。美其名曰‘恩赐’、‘祝福’,就为了让他们能‘精准预测’尘暴的到来时机。甚”
浅灰色的双眸一凝。
那所谓的预测,只不过是病入膏肓的躯体对伴随尘暴而来的辐射波动产生了极端的生理反应。若在这种情况下还长期直接饮用高辐射值的水源……
“具体症状?”
“压根不给我看。”能力者耸耸肩,从裤兜里摸出一颗银色包装的“糖果”,在指尖灵活地翻转着,"本来想用这个套近乎,总归能有小孩——"
却被突然打断。
“你从哪拿的?”
“储备间第三排的银色罐子里。怎么了?”
“那是辐射中和剂,仅限用于延长食物储存时长。”
“……怪不得那小子吐了。”
白予简闭上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声音依然保持着平日的平缓:“"还发现了什么吗?”
随手将“糖果”又揣回兜里,江恪转身走回到悬浮车旁,拉开车门,俯身从后座拽出一捆植物:“几乎每户人家门前都挂着这东西。医疗站的人也不清楚,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拔出匕首戳了戳那团发黑的根须,“只要我稍微靠近点,那些原本躲着的老人和孩子都会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盯着我。似乎随时要扑上来,但又强忍着不敢动手。”
跟在他身后的白予简皱眉凑近观察。根须溢出的黏液沾在匕首上,迅速凝结硬化,并层层堆叠。而与衣料摩擦的锯齿状叶缘则是向内蜷缩收拢。
“所以你就直接拿回来了?”
“搭档,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蛮横的人吗?”能力者立刻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但停顿片刻,见对方早已习以为常,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便撇撇嘴收起这故作夸张的表演,“放心,绝对没让他们吃亏。作为交换,我可以留了支抗辐射剂,还有一大把糖……咳,我可是想着你或许会感兴趣才特地带回来的。好歹也算份心意吧?”
白予简对此回以片刻沉默,并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开始仔细回想自己过往的哪个行为能让旁人产生“会对变异植物感兴趣”的误解。
见此,江恪哼笑一声,又弯腰将后座上装了不少复合材料的大箱子拽出,将其单手扛上肩头,然后迈着大步便往哨站里走。
“至于医疗站里的情况,也挺有意思的。”
箱子被重重放在那两罐燃料旁,激起一片尘埃。
“声称最近接诊了好几位有明显异常精神波动的村民,可柜台上积的灰至少有三四个月的量。”指尖从战术腰带间掠过,精准抽出一支用密封袋隔离保存的试剂瓶,抛向白予简,“于是我偷偷潜入了他们说违反规定不让进的冷藏库,在废料堆里找到了这个。藏得还挺深。”
被向导抬手接住的刹那,瓶中的液体轻轻荡漾,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泛起幽蓝微光。玻璃内壁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纹路,又在眨眼间悄然消融。
“没有标签,没有批号,但存量足够给整个村的人打上三轮。你觉得这会是什么?”
虽然抛出了问题,但江恪转头看着悬浮车副驾驶上那堆积如山的干粮,没等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吃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一搬出搭档你的名字,他们就恨不得把仓库里压箱底的好货都塞进车里。”走过去随手拽出包干粮,利落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眉头立刻皱在一起,“……起码是他们认为‘最好的食物’。”
白予简将密封袋收进衣兜,并在袋口轻轻一压,确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然后转而问道:“之前驻守的人员呢?”
“哦,他们啊,记录显示在我们抵达哨站的一周前有去做过例行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看起来也不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江恪说着又啃了口饼干,硬质面饼在齿间发出脆响,“要不是我主动问起,医疗站那帮人甚至连哨站失联的事都不知道。别的就更指望不上了。”
碎屑从嘴角掉下来,在制服前襟留下零星的几点白斑。
暮色渐沉,风卷着细沙掠过哨站锈蚀的金属围栏,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白予简的目光在那污渍上停留片刻,又望向天际翻涌的尘暴云团。夕阳余晖透过那低垂的银灰色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光斑。
“那两个孩子呢?”
他轻声问道,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
能力者此时正将最后一块饼干送入口中,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没看到。应该不是这个村的。”抬手抹去嘴角的碎屑,指节在暮色中泛着粗糙的光泽,“对了,辐射病会让人的瞳孔在暗处泛起银光吗?”
“塔的病例库里没有此类记载。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江恪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转身倚靠在悬浮车尚且滚烫的引擎盖上,震起一小片沙尘,“明天一早我打算去东边的村子看看。听说那边的情况更严重。”
说话的同时,余光观察着白予简的反应。
凭着自相识以来这些时日的接触与了解,此类擅自更改行动计划的行为,足够让这位恪守规章的向导皱起眉头,搬出十几条安全守则来反驳。
然而在片刻沉默后,对方却出乎意料地开口提议道:“我也一起去。”
过于反常且简洁的回应,使得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江恪缓缓直起身。斜照的夕阳从背后投来,为其轮廓镀上暗金色光晕,而眉眼则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吧。”嘴角勾起惯常的痞笑,“毕竟我只需要换身衣服,就可以假装是迷路的雇佣兵,说不定还能从村民口中打听到点什么。但你嘛……”
手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最后停在白予简额前,轻轻挑起一缕在暮光中泛着冷冽光泽的银灰色发丝。
“你这头发和眼睛,总不能说换就换吧?”
白家特有的发色与瞳色,在塔外的人眼中,几乎成了隶属塔内的天然凭证。甚至比制服和徽章更具说服力。
因此白予简也没再坚持,微微颔首,应了声“好”。而后目光扫过悬浮车外壳上深浅不一的划痕,又补充了一句:“维护完记得停回原处。”
说完便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转角处。
江恪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最后一丝余音散尽,他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淡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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