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恪跟着两个孩子穿过幽暗的岩缝回到主洞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微顿。

原本散乱的人群此刻泾渭分明地分列两侧，中间空出一条狭窄的走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划出的分界线。左侧十几个孩子安静地挤在一起，身下垫着褪色的旧毯子，最小的那个正把脸埋在一只破旧的布偶里；右侧则明显相比拥挤得多，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在石壁间回荡。

接过少年递回的检测仪，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抬起左腕，终端屏幕在洞穴昏黄的光线中亮起一抹冷色。

白予简发给自己的流程图简洁明了。每个步骤旁边都附有细小的备注，贴心地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各种紧急情况的处理方式，如蛛网般铺开，连最微小的突发状况都有考虑周全

指尖轻触屏幕，录像功能启动时的电子音在岩洞中荡开一圈微弱的回音。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瑟缩了一下，又很快在同伴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洞顶渗下的水珠砸在石面上，滴答声与尚未散尽的电子音混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洞穴里潮湿的空气带着霉味和药草的气息涌入胸腔。然后大步走向左侧的人群。逐个按照标注的步骤，进一步检查状况。

这边的孩子们症状相对较轻，但每双眼睛都盛着超出年龄的疲惫。

终端屏幕随着各项生命体征数据自动同步而不断闪烁，流程图旁的药剂参数迅速在预设的算法下用黄色标出了相应剂量。

金属匣开启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能力者从中取出药剂和配套的注射器，拇指抵住保护盖轻轻一推，牢固的金属盖立即弹落。而当药剂缓缓抽入注射器时，那液体在透明管壁中流转，泛着幽蓝的微光，恍若将深夜天穹的一角囚禁在了这方寸之间。

“手。”

面前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听到指令后犹豫了片刻，才缓缓伸出细瘦的胳膊，露出手腕内侧的血管。

针管折射的冷光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鼻翼随着急促的喘息轻轻颤动，却没有移开视线，一直紧盯着针尖，甚至主动将手臂往前送了送。针头刺入皮肤的刹那，另一只小手猛地攥住衣角。布料在指间皱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始终咬着下唇不发一言。

注射完毕，江恪利落地拔出针头，指尖仍轻按在女孩手臂的棉球上。就在他准备松手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异样的痕迹。

在撸起的衣袖边缘，隐约露出几道交错的疤痕。它们不像自然形成的伤口，倒像是被某种尖锐物反复刻划后留下的印记。而在疤痕之下，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数字轮廓。

于是他似是不经意地用拇指蹭过那个位置：“这个怎么弄的？”

触感凹凸不平，粗糙得如同砂纸，与周围完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女孩则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迅速将手臂藏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觉。

洞穴内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

江恪没有追问，只是将棉球与空注射器丢进回收袋，随后起身走向另一位小孩。靴底碾过地面一小块碎岩，发出“咯吱”的轻响。

接下来的检测与注射过程在异样的寂静中进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些孩子对疼痛的忍耐令人心惊。最剧烈的反应也不过是在针头刺入时发出几声压抑的抽气。没有一个人哭闹。

期间，在场最年幼的孩童在注射结束后抓住能力者的手腕，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手掌小得不可思议，只能勉强圈住他一半腕骨，却有着惊人的力道。同时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胳膊上正在褪色的纹路。

“痛痛飞走了吗？”

脸颊上还沾着灰尘，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容。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期待太过明亮，让江恪一时怔在原地。

突然有种既视感涌上心头。

记忆深处泛起一丝微妙的波动，仿佛在久远的过去，也曾经历过如此相似的瞬间。

昏暗的房间，颤抖的小手，蜷缩于阴影中的自己正与谁轻声耳语着……而在这句话之后，应该是……

指尖在半空中悬停片刻，然后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轻轻蹭过对方脸颊上的灰痕。

“嗯，飞走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似是怕惊醒了某个梦境。

小孩顿时咧开嘴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松开手，转而抓住这位能力者的衣角晃了晃，随即蹦蹦跳跳地回到伙伴中间，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展示自己手臂上已经变淡的纹路。

方才那一瞬的恍惚也随之消散，仿佛只是错觉。

江恪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被握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孩童特有的温度，与洞穴中挥之不去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与左侧的孩童相比，另一边显然就没有这么轻松。

有的蜷缩成团死死按住腹部，有的仰着脖子大口喘息，最严重的几个甚至连坐姿都维持不了，只能瘫软地靠在同伴瘦弱的膝盖上。几乎每个人手臂上都布满狰狞的抓痕。暗红的血痂和新鲜的伤**错，显然是忍受不住痛苦时自己造成的。

检测过程中，终端不断弹出异常警告。数值曲线疯狂地突破标准阈值，在图表边缘划出危险的尖峰。部分症状甚至已经超出了标准数据库的识别范围。

所有诊断的结果均是：【建议立即终止常规治疗，转接S级精神疏导。】

疏导？

拇指摩挲着终端边缘，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所谓疏导，其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治疗意义，只是梳理并滋养精神力、维护精神图景稳定性的行为。其之所以对能力者而言效果非凡，是因为在经过疏导后，自身本就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便能重新发挥作用，以极快的速度进行自愈。

但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不过是一种无任何副作用的止痛剂罢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然系统判定这些孩子已经失去救治价值，连演算资源都开始自动向“痛苦管理”倾斜。

当然，并不是说这样不好。

只是此时此刻……总不能让自己一个能力者来给他们进行疏导吧？这精神力一旦进入，无异于用□□来融化冰块，恐怕连最后的意识清明都会被烧成灰烬。

似是感受到了使用者的迟疑，终端自动跳转到止痛药剂量计算界面。蓝色的数字在苍白的背景上飞速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值上。这个剂量足以让孩子们暂时逃离痛苦，却也足够烧毁他们本就残破的神经系统。先是瞳孔扩散，接着是神经震颤，最后连发出呻吟的能力都会被剥夺。

江恪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两秒，果断关掉终端，转而从医疗包深处取出摸出消毒凝胶和再生软膏。

“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沙哑的童声在潮湿的岩洞中突兀地响起。

洞穴里原本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压抑的咳嗽声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岩壁渗出的水珠滴落的声响。江恪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如同针一样扎在自己后背上，于是转头看向声源。约莫十岁的男孩正倚靠着岩壁。呼吸声很轻，却带着不自然的间隔，似乎是在刻意压抑着咳嗽。

“上个月，穿你这种制服的人强制带走了好几个人。”男孩继续说道，同时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江恪胸前的金属铭牌，“第二天我们在废矿坑里找——”

见能力者向自己迈步走来，男孩立刻止住话语往后缩去，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而紊乱。仿佛想要把自己嵌进去般，单薄的背脊用力紧贴着冰凉的岩壁。

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转过去。”江恪撕开消毒凝胶的包装，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后颈的伤口需要处理。”

男孩没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恪，目光在恐惧和倔强之间来回拉扯。最终，在同伴小声的劝解下，他慢慢转过身，将后颈暴露在这名来自于塔的能力者眼前：那是一道已经溃烂的伤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像一朵**的花绽放在苍白的皮肤上。中央的脓液脓液混着血丝渗出，在岩洞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当冰凉的液体接触到伤口时，男孩猛地弓起脊背猛，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有微微发抖的肩膀泄露了真实的痛楚。

清理、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触碰。

至始至终，江恪都没有半点要替自己解释什么的打算。

待处理完伤口，腕间的终端无声亮起。镜头对准包扎好的伤口，荧蓝的扫描光线一闪而过，将伤口的每个细节都记录得清清楚楚。随后便未再多看男孩一眼，径直走向下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