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最后一位小孩也完成了检查与治疗。
洞穴里的氛围已经微妙地松弛下来,细碎的交谈声在阴影中此起彼伏。几个胆大的孩子甚至凑近了江恪,好奇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装备。
其中一位男孩手里攥着之前被他丢在地上的匕首,仰着脸问道:“他们说,塔里的人带着的东西都能发出奇特的光。”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它也可以亮起来吗?”
低头打量着这个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家伙,江恪哼笑一声,接过匕首,拇指抵在刀镡上,轻轻一推。黑红相间的能量立即如火焰般缠绕上刃身,自鞘中喷薄而出,在昏暗的洞穴中划出一道暗芒。匕首仅出鞘半寸,但这光景足已让男孩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又被好奇心驱使,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回来。
“就这样。”
手腕一翻,匕首“铮”地一声归入鞘中。江恪在男孩失望的目光中将它重新别回腰间。
男孩眨了眨眼,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等我病好了,可以看更厉害的吗?”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周聚来。洞穴里的其他孩子也悄悄围拢,屏住呼吸等着回答。十几双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江恪没应声,只是随手揉了揉男孩乱糟糟的红发。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力道,指节甚至卡住了几根打结的发丝,男孩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互相用胳膊肘捅着对方,传递着某种无声的震惊。
能力者收回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还能感受到男孩发丝间夹杂的沙砾触感。他转向带路的男孩,声音压得很低:“册子呢?”
声音低沉,却莫名让周围安静下来。
男孩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手抄本。封面的牛皮纸已经泛黄,边角处磨损得起了毛边,有几页甚至快要脱落,被细绳勉强固定着。
“这是妹妹以前抄写的。”他双手捧着递过来,动作小心翼翼,并解释道,“原版不能带出去。”
接过册子,江恪随手翻开。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歪歪扭扭的简笔画:潦草的涂鸦里夹杂着太阳、沙暴和扭曲的人形,偶尔出现几行相对工整些的小字,笔迹明显不同,应该是后来由其他的人补上去的。
继续往后翻。有些页面记录着奇怪的符号和算式,歪斜地挤在一起,有些画着简陋的地图——经过这段时间的维护,江恪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有几张是哨站的内部结构图——标注“安全路线”和“巡逻时间”。在册子后半部分,明显被人撕掉了几页,残留的纸茬参差不齐。仅剩的半页纸上,晕开的墨迹中隐约可辨模糊的字词:“实验”、“记忆”、“不要相信”……
其中一页被人为折起一角。
纸页边缘因反复翻折而泛白,展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上面用稚嫩却工整的字迹列着几行编号,墨迹深浅不一,应当是分多次记录下来的。他和白予简的赫然在列,旁边还歪斜地缀着几行匆忙写下的批注。
【B-7721】
【灰头发,眼睛也是浅浅的灰(但有时候会变成金色)】
【说话声音很轻,像风吹沙子】
【除他之外的灰头发,千万别靠近】
【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得到他的帮助】
【C-3906】
【黑头发,眼睛琥珀色(琥珀是什么颜色?黑黑的?)】
【总是笑,但笑的时候不一定高兴】
【说的话不可以全信】
【如果无法判断,就全都别信】
页脚还挤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他们认识很久了,但他们自己不知道。】
【这件事要对他们保密!尤其是银色头发的那位,绝对不能让他想起来!】
前一行墨色已经褪色发黄。后一排相比要新鲜许多,像是最近才添上去的。
纸页在江恪指间骤然被攥皱,发出细微的脆响。荒漠干燥的风从矿道裂缝间灌进来,将发黄的纸角吹得微微颤动。
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男孩好奇探过来的目光。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踮起脚,毫不避讳地和他一起看着那些文字,脏兮兮的小脸上既没有惊慌,也没有秘密被揭穿的紧张。
他盯着男孩看了几秒,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本册子意味着什么。而这本册子在落到他手中前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却是问道:“这里有那些孩子是识字的?”
“就我妹妹和艾拉。”
男孩立刻回答。破旧的衣领随着激动的动作滑向一侧,露出锁骨处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留下的痕迹。
“艾拉,就是留在哨站那个金头发的,她搬来村子之前就会写字,说是有专门的大人教她。但我妹妹是自己学的。”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膛,眼睛里闪着光,“她可聪明了!以前每天一有空就会拿出从医疗站附近捡回来的各种纸片,一个字一个字地描……”
随着男孩的讲述,目光缓缓扫过角落里那些症状严重的孩童。他们蜷缩在阴影里,呼吸微弱,手腕和脖颈上的血管网都比留在哨站的金发女孩更加狰狞。更不用说在最里面房间里的那三个孩子。
现在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男孩要特意带着她,而非其他人去哨站求救了。
视线重新落在纸张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远不及那些文字带来的违和感强烈。
不对劲。
精神图景深处传来隐约的刺痛感。似乎有什么在翻涌,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牢牢阻隔。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偶尔在回忆童年时会出现。当年的治疗医生说这是辐射后遗症导致的记忆损伤。
可要说认识,也就只可能发生在那些模糊的记忆片段里了。然而江恪还是不觉得过去一直生活在塔外的自己会和白家的人产生任何交集。
而最让他费解的是最下方的那行字。
为什么要特别强调不能让白予简想起来?没头没尾的,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喂。”江恪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这个‘夜莺’,有说过什么关于我们的事吗?”
男孩明显怔了怔,歪着头思索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夜莺阿姨只说,要是遇到和册子上的编号相同的人,可以试着接触。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把册子拿给他们看。”
“就这些?”
黑发能力者微微前倾身子。穹顶洒下的微光被他挺拔的身影截断,在男孩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阴影。
“她、她说,知道得太多不好。”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暗。
不好?
对谁不好?还是说……对什么事不好?
男孩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不安地挪了挪脚。粗糙的鞋底在潮湿的岩石地面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那个……”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有什么不对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洞穴里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度。男孩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终端突然“嘀”地一声响起提示音,打破了沉寂。
垂眼瞥了一下腕间,是预设的回程提醒。屏幕上跳动的红色倒计时刺目得让人心烦。按照来时的路程计算,必须现在就动身才能赶在风沙封路前回到哨站。
指节在终端边缘轻轻一叩,屏幕随即熄灭。江恪抬头时发现男孩正紧张地盯着洞顶的一处通风口,嘴唇微微发白。铁网正随着外界渐强的风势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细碎的沙粒从缝隙间簌簌落下,在幽光映照下宛若场微型沙雨。
猛地回神,见能力者已经合上册子,正往医疗包里归置器械,男孩急忙凑近一步,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你要走了吗?要不要留下来等尘暴停了再——”
“你能预测尘暴什么时候停?”
江恪抬头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男孩哑然,脸上浮现出些许窘迫,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只能预测 什么时候会开始,判断不了什么时候结束……”
于是江恪便未在理会,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当掀开医疗包最底层的隔层时,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里整齐地码着十几支备用药剂,淡蓝色的液体在玻璃管中泛着微光。
白予简什么时候准备的?
他盯着那些药剂看了两秒,抽出来塞给男孩:"藏好。"
冰凉的玻璃管贴着掌心,男孩愣愣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药剂中扭曲变形。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抬头却见江恪已经拎起医疗包朝连接出口的通道走去。
“等等!我跟你一起……”
男孩急着追上去,却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了个趔趄。这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他身边掠过,更快地冲了过去。
是刚才那个问“痛痛飞走了吗?”的小女孩。
她赤着脚跑过潮湿的岩地,沾满泥渍的脚趾在冷硬的地面上留下浅淡的湿痕。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攥住了江恪的制服下摆。
“你还会来吗?”
女孩仰着脸问道。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出奇,宛若将整个洞穴里仅剩的光都盛在了里面。
能力者的脚步停了下来。
沙粒从头顶锈蚀的铁网缝隙间簌簌漏下,有几粒落在女孩的发间。她丝毫没有躲的想法,只是固执地仰着头,又问了一遍:"你还会来的,对吧?"
江恪低头看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腰际高的小不点。
沉默了片刻后,稍稍用力,将衣角从对方紧攥的手中扯出。动作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谁知道呢。”
嗓音冷淡,混在簌簌的沙尘里,转眼便被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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