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瞄了眼远处熙熙攘攘的张螂堆,侧了侧头:“在张螂的包围下坦诚相见……有意思。”
米埃打量着四周,不知为何,明明四周一片狼藉,难掩陈旧,他却有种异样的安心感。
“你不怕张螂?”
“……是,也不是吧。”米埃如实道,“我小时候应该玩过不少虫子。”
“那为什么这么怕我?”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米埃,这个年纪的半大小伙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就连“我都拼命收敛了,你还想怎么办”的不满也是如此。
恺几乎都能想象这缩成一团的小羊羔嘴里能吐出什么,提前谢绝了即将到来的敷衍:“希望你不要给出类似‘是恺老哥你想多了’的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米埃挠了挠头,面露为难之色:“很明显吗?”
“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恺道,“我在这方面做的也不好——希望这段发言不会让你觉得‘爹味’。”
“呃……不会。”米埃开始好奇恺都经历了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忽然开始叠甲……难不成是被新兵或实习生整顿了么?
“你真情流露的部分很好区分,这不是坏事——你我都是心里有点小九九的普通人,这是匹配度的证明。”
妈耶,这话是能直说的吗?恺这人时而精明时而二愣子的,总实诚在不该实诚的地方,有种线上通话时卡顿掉帧的不真实感。
米埃想起10号对恺的态度,似乎不完全是敌意,忽然觉得这几个人之间怪耐人寻味的。
“恺老哥,你的目标、原因、下一步打算,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未知的——这是第一部分原因。”
“之前的场合不能讨论这些,但现在可以。”恺异常爽快,“向导失踪案的线索、白女士想解决的黑户问题、61号出逃的轨迹、上级和一部分同僚的指示……通通都指向了这里和安无岛。升职与否、能否拿到‘入场券’,就靠这几个大案了——这个理由很充分吧?”
米埃点头。这个解释符合他对恺的认知。
“关键节点,我不可能随意杀害健康哨兵,你实在没必要这么戒备。”
米埃眨眨眼:“第二部分原因……我总觉得恺老哥在努力扮演一个和善的人,但这并不是你的本来面目,所以有点……”
“‘虚伪’,是吧。”恺简明扼要,语气并非问句。
“呃……不至于,不至于……”米埃原本打算说“恐怖谷效应”,没想到恺开口就是重量级发言。
“10号提到的改进点,我一直有留意。但目前能力有限。”恺顿了顿,“给你留下了不好的体验,抱歉。”
“……”您偶尔也把自己当个人吧。米埃实在受不了恺这事事都要“拿满分”的劲头,如果是自己,怕是早把自己崩断了。他猜阿诺和恺在这方面还蛮有共同语言的……如果两个人能不这么剑拔弩张的话。
“我的考量说完了,你呢?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随遇而安吧,到不用每周‘十十六’也能活下去的地方。”米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保证阿诺的安全。”
恺闻言,眼神一动:“这种友谊在哨兵间可不多见。”
“那61号的目的呢?”
米埃摇头:“这真不知道呀——阿诺只说过他很痛苦、想离开,但具体为什么痛苦、离开塔还能去哪,完全没提过。”
言诺的父母当年就在这里供职,恺又是嫌犯又是负责抓阿诺的,米埃哪敢跟恺多说?
太痛苦了,米埃想。之前就夹在10号和恺之间,现在又夹在阿诺和恺之间,米埃觉得自己就是城门失火时被殃及的小鱼干。
恺沉默一会儿,瞥着喝过咖啡后一动不动的小张螂们。浓密的睫毛在灰紫色的眸子中投下道道阴影,那双眼睛总是在思索着什么。
恺说话,米埃紧张,恺不说话,米埃还是紧张,生怕待会儿恺憋个大的。
“你和言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看他很看重你。”
“呃……具体时间还真忘了。”米埃挠头,“刚认识时就觉得投缘,后来他在一工大压抑的不行,就常找我玩,一来二去就熟了——优等生总有几个混日子的差生朋友,是吧?”
恺的眼角弯了弯,似乎在怀念,也似乎在嘲弄着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61号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恺走到刚刚进来时的舱门口,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那时他一闯进来就抱着我弟弟不撒手,还以为能跟着他找到我弟弟的下落。”
怎么又多了个阿诺?米埃觉得头大。他很想说“这破地儿装不下那么多人”,但反应了一下,还真能装的下。
他脑内捋了捋:当年的9号追着恺发现两名幸存的小孩……白羚阿姐说的应该是封锁现场前的情况。
如果恺没诓人,那阿诺大概率在中途来过,在9号赶到之前又离开了。
“呃……令弟应该不是我哈?”
恺眉头微蹙:“不是。”
米埃知道在恺看来自己这个问题一定很傻/逼:恺那会儿少说十六七岁,怎么可能认不清自己的亲人,而且自己和恺从瞳色、发色到长相、体型,压根没有相似点。
其实他只是想严谨点,一次性排除“阿诺是另一个小孩”的可能性。
“恺老哥你又高又帅的,你兄弟一定也很好认……呃,说不定哪天遇到就兄弟相认了!”
“和你的想象有出入,不过谢了。”恺说着,视线又放到那群“蟑均”有他食指长的大张螂身上。
分食完同类的躯体,张螂们的“双马尾”触须不安分地抖动着,似乎在审视同类的健康程度。终于有大胆的张螂寻觅到虚弱的个体,率先抬头、砸下,咬住,然后扯下一条腿来。
恺稍有柔和的神色再度阴沉下去,他扔石子一般将小玻璃瓶抛向张螂群中,染上咖啡液的张螂顿时被同类识别为“食物”,随后七零八落地分解,而将咖啡液吞下肚的张螂没过多久便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米埃盯着张螂们同类相食的场面,只觉得太阳穴附近的青筋一跳一跳,血管涨的生疼。
「呜,呜,呜——」
「妈妈,妈妈——」
「好难吃,我不吃!我不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你吗呢挑……」
「刚才那条皮带还剩了一截,我们去找找吧。」
「再坚持一会儿!舰长不是说通话接通了吗?我们会得救的!」
「大家,我们手拉手吧,今天一定会一起回家的。」
「嗯,一定!」
「之后是不是不用做作业了,嘿嘿……这么一想还不错——」
张螂们的心声再次一道道冲进米埃的精神海。这次的心声更加生动,而且似乎都是些孩子。
米埃不受控制地想象出一群人类小孩在被困时互相鼓励打气的场面,他不忍再继续,攥住恺的手腕,示意恺住手。
“开门……让白羚阿姐直接驱散!”
恺端详着米埃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忽然来了恶趣味,想在那张脸上看到更激烈的反应。比如颤栗,或者流点眼泪什么的。
“不是不怕张螂么?”
米埃不敢在嫌犯面前说自己能听见张螂们的“遗言”,只能面露痛苦之色,现场编了个借口:“之前没料到自己看不得虫子吃同类,这画面的冲击力还是太……”
说着说着,他真的干呕起来——也并非干呕,其实是因为之前在车上把饭都吐完了。
恺静静地注视着米埃,这个神秘“哨兵”的微表情比他过往任何一个同僚都丰富,恐惧、惊讶、怜悯、悲伤……这些情绪居然可以如此鲜活地同时出现在一个刚成年不久的男性身上,对恺而言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跟养宠物或带孩子似的。
「娇弱的温室花朵」、「混日子的懒虫」,这种角色在执行公务时实在碍眼得很,对进度毫无帮助,却连呼吸都在提醒着旁人,自己是享受了何等优待,才能成长为无害也无用的模样。
按之前的脾气,恺早就不声不响地找机会把人干掉了。他怀疑这归功于言诺对米埃的纵容,让这人摸索出了能应付这类哨兵的气质。
恺冷脸抬手按下舱门开关,舱门才开启一条十厘米宽的缝,浅紫色的光弧就迫不及待地劈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击中张螂堆,似乎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G00051]:埃米,你还好吗?我听到你好像在吐?
白羚迫不及待地把米埃拉进了精神海通话。
白羚不问还好,一问米埃不仅想吐,还想有点想哭。
[G00061]:阿姐,我忽然觉得之前能活着去中台真幸福……
[G00051]:碰到恙了吗?
[G00061]:对……
[G00061]:而且这里的恙很怪,跟活人似的……
[G00061]:我表达能力太贫瘠……要不阿姐进来看看?
[G00051]:正有此意!
听到白羚要来,米埃简直觉得天都要亮了,兴高采烈地准备去接人,却被恺一把薅住后领,拽了回去。
“白女士,没有维安厅搜查令,在下无法放你进入现场。”恺用着谦词,语气却异常冰冷。
“向导中台不是维安厅的下级机构,1号。”
“维安厅向来承认并感谢向导们在精神疏导领域、医疗领域、情报领域做出的卓越贡献。”恺不着痕迹地耸耸肩,不徐不疾地进行着官方发言,“但贵方极少涉猎危地探索,这部分的权限需要同行哨兵开放……”
“而在下的判断是,白女士更适合停留在安全地区。”
“哦~嫌犯深入案发现场调查?”白羚皮笑肉不笑,“维安厅原来是这么独裁的组织呀。”
“是啊,印象里都要避嫌的ba——”米埃话还没说完,就被恺摁着脑袋推到身后。
“大人们说话,边儿待着!”这话简直是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埃米回来!”
米埃哭笑不得,他无论在哪都像被卷入“父母吵架”事件的怨种小孩,但偏偏这些事细究都挺严重的。
“把你的精神体连接到在意的恙上,阿姐来解读和记录!”
“哦哦好……”米埃弱弱道。
“情报领域是向导做主——哨兵,你自己刚刚说过的。”
随后恺也以“和白女士有事情要商量”为由,让米埃“边儿待着去”了。
米埃怂兮兮地猫到那堆张螂前,发现之前的骚乱已经在他们没注意到时偃旗息鼓,只剩角落里的几只小张螂奄奄一息地挥舞着触角。
它们运气好,面前掉了个破破烂烂的铁皮文具盒,把强壮的张螂同胞们挡在了外面。
米埃捡起文具盒,掀开盖子,看到铅笔、卷笔刀,和一个有些份量的矩形薄片。薄片的花纹用了自发光涂料,能看到五角星形状的中台俯瞰图和花体的大写字母“G”。
薄片上的编号也格外熟悉:G00061。
这不是我宿舍的门禁卡么?米埃心道,而且看日期,还是六年前的。
米埃悄悄把门禁卡塞进袖口,文具盒的重心随着米埃的动作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响声。果然,它是分层的。
下层是个用两张纸以榫卯结构做成的简易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是跨页的狂草宣言:
「Erica、东方、休落,我们三个要一直在一起,做守护苍生的三侠客!」
歪歪扭扭的字体稚气十足,和另一侧的门口刻着字迹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能看出笔画和笔顺是符合逻辑的。
米埃继续翻页,下一页是用碳素笔画着的三个卡通小人头像,只有发型能勉强分辨出不同。一个乖乖的学生头,一个三七分,还有一个板寸。
继续翻页,还是歪歪扭扭的字体:
「船晃的好厉害,还好大家陆陆续续被接走了。向导哥哥姐姐们被接走时用了半小时,应该快要轮到我们这些小孩了。」
这里是船吗?米埃环顾四周,他之前还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水下仓库。
字多看着眼疼,还是用精神体更有效率。米埃随手放出一条锁链,连上最小的那只张螂:
「埃米哥,我们相信你!所以,一定要回来……」
“……”米埃汗流浃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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