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灵玉点头的样子,突然对一个问题很好奇:“我冒昧问一句,华指挥若是不便说可以不说,华指挥三岁蒙学,自幼也是名师教导,学的是纲常义礼那些东西,和普通读书人无异。可普通的进士,越是年轻,就越是清正廉明,刚正不阿,可华指挥你年纪虽小,却处处在模仿那些圆滑老成之人,是何缘故?可是家中之人教导?”
灵玉听了对方的问题,忽然有些惊奇,这居然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你韩老六对于聚宝楼有你一份的事,可是连装都不装一下的。
“刚正不阿?然后让朝廷收缴聚宝楼,让丁麟在我上任没几天就被贬职,让从此在这中城兵马司的衙门里再不能服众?让我好成为任你控制的傀儡?”灵玉身体微微前倾,很是疑惑对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韩振平也一下子被她的话问住,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我竟不知世道已至此,竟然连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可能还是我老韩眼界太低,看不清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对孩子的教养。”
此刻的灵玉则满脑子都是她的那个金银店,让她现在放弃那个铺子,可能吗?她做不到,她也不觉得大部分人能做到。
韩振平的话揭露了一个很悲哀的事实,那就是她并不如那些一腔热血的士子们有志气。
毕竟,做官、做事于她而言,只是通往修道路的手段。
多做些实事吧,她想,起码当个有用的官。
雷勇终于又被分配到了任务,华指挥命他带人去巡查那些沟渠水槽水塘的疏通情况,眼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绝大部分工作都完成了才是。
对于他而言,可惜的是收到任务的时间有点儿晚了,他没发带人立刻去。
现在这个阶段的他而言是最有干劲的,总想去做点儿什么,根本闲不住。
昨日把那狸奴还给林相府上的时候,那相府管事一个劲儿地拉他说话,说他如何的一表人才,问他婚配与否,他一度以为这林相家的女儿都要嫁不出去了……当然实际只是管事的女儿到了嫁人的年龄,而他自己是已经娶妻生子了的。
林相府上的管事似乎还是很好说话的,从前都听闻这“宰相门前七品官”,没想到这管事对他这个九品底层小官倒也算客气,这其中肯定有他并不是来求见宰相、只是单纯送猫的缘故,但管事的行事作风一定程度也可看出这主人家的品性。
黄昏之时,衙门里的公人们多已经离开,结束这一天的疲惫。
但吕粱还是不能停,他手里压着两个案子,等顺天府破了案,他随时要去抓人。
他自己也在不停走访,去查这两个案子,顺便依旧留意着眼下可能还留在京城的一些逃犯。
他很累。
他知道自己早上的态度肯定得罪了华指挥,但他不在乎。
尤其是等她回来之后,他知道了她对那件事的处理,就更不在乎了。
她愿意为了脸面或者什么去保住丁麟,那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在乎他的态度。
无论从做人还是做事,华指挥只要还需要他,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他现在只想尽快破案。
抬头看了看依旧刺眼但已经偏斜的阳光,他让大部分人都散了,只留下几个心腹一起,在聚宝楼账房吊过的树下等着。
他们在等天黑,等巡捕营的人出来巡逻。
夜里的治安的归巡捕营管,相比他们兵马司,巡捕营对黑夜里发生的事,知道的总要多一些。
曲阳侯府,灵玉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些微的沮丧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还没进院门,她就能听见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笑声听得她烦躁,似乎这侯府里除了她,都过得很好。
同时,她似乎隐约闻到了一股很难闻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皱眉。
但她还是先站在院门口,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让脸上过多的情绪消失,才慢慢走进院门。
“你说,我们现在每日等着姑娘回来,像不像侯爷院里那些丫鬟每日等着侯爷回来?”
“那能一样吗?侯爷院里的丫鬟都想着当姨娘呢?”
“单就只有侯爷院里的丫鬟如此?现在的柯姨娘不也是从丫鬟过来的……”
随着灵玉进来,这些议论声渐渐小了。
紫英上来笑着替那些议论之人解释:“姑娘不要往心里去,是柯姨娘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怕胎儿不稳当,请了大夫来开了些药,借了咱们这里的小厨房来熬药。”
灵玉这才知道那是药味。
前世今生,她都没怎么喝过中药,对那种药味并不算熟悉,闻到了只是觉得无害。
“我一会儿去看看她。”
灵玉这样说着,紧接着又问:“父亲可有去看望过她?”
“侯爷没去过,但听说晚上可能去,毕竟那可能是侯爷最后一个孩子。”
“哦,那我今晚还是先别去了,省得他因为我而不去。”
灵玉用过晚膳后,便进了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白天和韩老六谈话的时候,她是真的很自信,相信自己没有什么问题,做官嘛,不都是这样,有几人真的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呢,真正能站在光里的太少了,多数人只能在光影交织的地方,不断摇摆着。
可随着夜晚到来,点点烛光下,她手里拿着那些曾经读过的圣贤书,脑海里回忆着前世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些道理,只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的胃好疼。
第二日一早,灵玉才刚到衙署,吕粱就顶着黑眼圈来向他汇报情况。
“聚宝楼的案子破了。”
她可能是一个不稳定的人。
她可能不值得被信任。
当吕粱向灵玉汇报着聚宝楼账房死亡案的结果时,灵玉在这么想着。
然后她对吕粱点点头:“你做的很好。”
随即她注视着对方的黑眼圈补充道:“做好这些就够了,你去休息吧。”
她好像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好像。
吕粱动了动嘴,还是道:“水渠那案子,至今还没有线索,只知晓了死者的身份,孤身一人在南城生活,以做杂事为生,这还是南城兵马司告知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们是兵马司,查案子不是我们的职责,说五天就是五天,时间再长也难查出什么,顺天府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头疼去,我看这情形,他们也不见得会有多上心。”
受限于现实条件,总有很多真相是查不清楚的。在未知的时间里无人知晓的角落,怎样的人遭遇了怎样的事,后来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清楚,很多蛛丝马迹也只能展示零星的的残影。
等吕粱走了,方平和秦书吏开始协助她处理那些文书上的事。
她很专心地在做事,听取意见,点头,下笔,用印。
但她还在想,她的到来对兵马司果然没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一切变得更麻烦,总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回归正轨。
处理好手头的事,她走出门去转了转,留下方平和秦书吏絮叨着。
“真没想到啊,聚宝楼的掌柜居然是凶手,原因竟然只是账房威胁他,不多给涨月钱就把虚假做账隐瞒收入的事告诉韩指挥和丁指挥。
“这掌柜的未免也太贪了些,一边昧下了不少给指挥大人的钱,另一边竟然还不给账房涨月钱,直到被威胁了才慌乱杀人。师父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蠢笨之人?干坏事居然还敢不给同伴分钱?”方平见华指挥出门,忍不住和秦书吏絮絮叨叨起来。
秦书吏只是听着,心里却认为,以丁指挥的精明,他大概早就猜到了聚宝楼隐瞒收入,只是毕竟不能拿到台面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聚宝楼出事以后,他也很轻易地能将其中利害猜出来。
当听见方平对于掌柜怎么会杀人而疑惑的时候,他淡淡道:
“不愿被勒索只是其一。当年韩指挥刚来兵马司的时候,那一身战场上下来的冲天杀气,可是骇住了不少人,时间长了才威势不显。”
方平诧异道:“竟然如此,我之前看韩大人当指挥时挺和气的啊,每次和副指挥们说话都是有商有量,句句在理,以德服人,说得大家都心服口服。”
秦书吏动了动嘴唇,再没说什么。
德源楼的生意真的火爆起来了,余桑笑得合不拢嘴。
她承认自己是沾了聚宝楼倒霉的光,但她不觉得自己的开心会扣掉什么功德。
聚宝楼的掌柜是嫌疑犯,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
说情理之中是因为其中存在利害关系,并不难理解,意料之外是因为他真的不像那种人。
聚宝楼的掌柜身材矮小,很是憨厚的长相,总是满脸笑容地迎接客人,哪怕她夫君带着挑刺的心态去了一次,也被掌柜热情款待。
而他们自家德源楼的掌柜就普通得多,没有太多的个人魅力,底下的小厮也一样,客气有余而热情不足。只是这掌柜从上一代留下来的,也没犯过什么错误,没有理由换人。
余桑也不是没动过在这方面改进的心思,谁看对家生意好不眼红,但她最终还是把心思都放在了研究菜式上,就算一时不红火,长期下来总能留住人。
很幸运,聚宝楼这一波,他们吃到了红利。
“聚宝楼的东家这下被掌柜的坑惨了。”
余桑这样说着,心里则是在想,不知道中城兵马司的华指挥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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