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万花筒大楼

外衣上的温热逐渐散去,李予心情愈加烦躁。王唤是被强制带走的,不知道白团子用了什么手段让他连反抗都来不及。

李予起身往外一瞧,不知何时长生源上空平白多出一座阁楼。阁楼在高空急速旋转,屋檐上垂铃平飞,继而渐次减速,直到完全停止才悄无声息地落入长生源里,天空之上寂静如常,仿佛刚刚看见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那座阁楼李予并不陌生,是长生源边角处的一座废弃大楼,周围都是些常年失修无人居住的旧宅子,因野草旺盛藏有不少蛇虫,族人们过路也会尽量避开此地。李予看过一眼,不做犹豫当即起身过去。

恍然之间,杨容芝好似从他眼中看到过片刻畏惧。

他在怕什么?

三人马不停蹄地赶路,很快便到楼下,仅在几刻钟前杨容芝他们才来过,这么短一会儿功夫,这片土地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楼还是那栋楼,明明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变却莫名地泄露出死气。天空阴阴沉沉,黑云气势磅礴地压下来,草木枯萎,大地皲裂,土皮被冻得翘起,一脚踩下去能碎成许多小颗粒。周遭的一切好似都被这栋楼吸去生气,他们不过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就感觉到无比口渴,嘴唇上迅速拔起一层干皮。

“这是什么东西?”言护不可思议地望着大楼。

“大象万千。”李予心情欠佳,眉宇之间攒着一把怒气,薄唇紧抿拧成一线好似下一刻就能把怒火喷出来。

“大象万千!”

大象万千顾名思义是由无尽空间组成的大象世界,以某样物体为媒介承载世界主体确保各个空间平稳运行,这也是一种幻术。

不过眼前这个幻术大楼只能称作是“伪·大象万千”,这并非是它的完全展开式。

即便如此也很麻烦了,整栋八角大楼内部都经过改造恍如一只万花镜,借用楼体构建结界与长生源的幻境分割,同时依赖浮生梦制造出类似于大象万千的新幻境。

万花镜每旋转一次都能折射出无数的空间,之所以称它为“伪·大象万千”便是因为白团子的本领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无尽空间,它在其中参杂了许多空白空间滥竽充数。这些空白空间就好似埋没金子的沙砾,没有任何价值却能拖延找到金子的时间。

万花镜中每一个空间都是随意流动的,即便李予能感受到王唤的位置也没有办法准确找到他,因为他也不确定下一步进入的空间到底是离王唤更近还是更远,想要找到他只能一个空间一个空间地翻。

王唤被困在其中,气息十分混乱,位置也在不停变更,应是碰上了什么麻烦难以摆脱困境。

棘手。

“砰——”

大楼被人一脚踢开,干燥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仿佛置身冷冬时期的戈壁滩,只能感受到没有希望的荒芜。三人甫一踏入其中,身后大门轰然闭合旋即消失,所有光线都被虚无吞噬。

过于浓郁的黑暗让众人眼前一阵眩晕,声音完全消失,五感依次削弱,身体也无法继续维持平衡不由自主地摇晃。

“啊!动了!动了!”言护脚下打飘,打着醉拳满地乱跑。

天空与大地不同速旋转,完全听不见声音,神识却能感觉到另外两人的灵力火慢慢远离直到全然感受不到。

也许一瞬,也许更久,天旋地转的感觉陡然停止,李予踉跄两步方才站稳身体,渐渐恢复感知。

周遭天光微弱,隐隐能看见世界轮廓。太阳在何处尚且瞧不见,只留出一线光劈开晨昏交界,苍穹之上尽是阴霾,稀薄光线勾勒远山起伏,寒风烈烈扫过深林扬起一片飞沙,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生命存在,这是一片废土。

这是长生源。

满山草木早已凋敝留下鸦黑的树干,树梢上“枝叶”繁茂随风簌簌作响。几片叶子落到李予眼前,他才看清这树上挂满了纸钱。

“妾闻郎君善描骨,特来~求教。”

古怪的念白伴随鼓乐声隐约传出枯林,纸扎白鸦干叫两声,站在枝头扑腾着翅膀没飞起来落叶般晃晃悠悠地坠落,紧接着富有弹性地弹了两下便倒地不起,直到内里竹骨折断刺破了纸皮,白鸦也未能翱翔天际。

李予踩过满地白纸向着丛林深处鼓乐传来的方向走去,半刻钟过去也没能穿过树林。这林子不大,从外边看一眼便能看到头,只是李予一直在原地打转,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他正琢磨着轰开树林就听见前方传来些许异响。

“呜咯咯——”

漏风的喊声乍然响起于林间回荡,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错杂。这声音初听像哭,细听又有些像笑特别奇怪。林中倏然静谧许多,鼓乐声、白鸦啼叫声仿佛是为它让道一般齐齐消失,同时地底徐徐渗出一层白雾,冰冰冷冷,很快将衣裳侵透。李予驻足眺望,拨开树枝依稀瞧见雾深处有一道小小的影子趴在树底。

那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糊嗓子的纸大约都要嚎破了也不肯停,好像李予不过去它便要哭到天荒地老。

既然有人请那便过去罢,李予惯来好说话,朝那小家伙的位置靠近,这会树林也不多加阻拦大方放行。小孩儿声音减弱,大抵是累了不似先前那般响亮,断断续续。

虽然只瞧了个大概,但李予还是一眼认出小孩儿,试探着叫道:“小宝?”

小孩儿整张脸埋进手里趴在地上,听到有人叫他怪声停顿,继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李予靠近,又“呜咯咯”地低声哭泣。他身上穿着纸扎小衣,裁剪得体,纹样精细,头上仍旧扎着朝天揪,还绑了两颗写有“福禄”字样的纸葫芦,一看便知被照顾得很好。

李予拍拍他的肩膀,小宝猛地抬头,“呀”一声叫,脖颈里传出一道干脆的折声。脑袋旋即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垂地,砸在地上轻弹两下之后适才停稳,多处白线缝合的后颈上可见断骨顶出的尖锐鼓包。

鼓包被顶得泛白,还未完全破裂,看那韧性不是纸皮,而是人皮。

“哇啊咯咯咯……”

叫声高亢嘹亮,比起之前更加真情实感。李予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扶住身体将他抱起来把他的头摆正。脖颈处失去支撑整圈皮肉堆叠地窝着,脑袋由肩膀撑起,这才让李予看清正脸。

小孩儿的脸很奇特,纵横交错地缝着许多两个指节那样长的裂口,脸上扑着厚厚的粉把缝合线完全盖住,两侧脸颊上还点了对称的大红色圆点,嘴角、眼角夸张弯曲,露出和年画福娃娃如出一辙的笑脸,哭笑声就是从那张完全不会动的嘴巴里飞出来的,看着诡异无比。

然而,比这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空洞的眼,小孩儿的眼球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窟窿,从那对窟窿里可以看见扎得紧密的竹骨还有流窜其中的邪气,怪异的是他只用这两个窟窿便能看清外面的一切。

窟窿漏风,眼眶随之忽松忽紧,扎在竹骨上的皮也时而膨胀,时而瘪气。

“小宝腿摔坏了,脖子也断了,呜呜咯咯——”

李予低头一瞧,确实在他膝盖的位置找到一点凸起。

小宝哭得伤心欲绝,两只手僵硬地在脸上抹来抹去,被雾水打湿的红点不经搓,一擦便抹了满脸满手。氤氲的染料随即化开了,如血水粘稠,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更棘手的是,空眼眶莫名其妙地开始流血,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忽而,哭笑声再度拔高,血水长了眼睛一般,“呲”一下对着李予的脸喷过去,幸而他反应及时,抓着小宝的脑袋一转才没让血水溅到身上。

小宝的“眼泪”绵绵不绝,宛如河水决堤。

但治水并非李予所长,他只会放水,于是就近找了一棵树,一手平托住身体让小宝正面朝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后脑控制住方向让血泪均匀地浇灌树根。

不过,这树也许不太爱喝这口,非但没有长得更加旺盛,反而“刷啦啦”地往下掉叶子,白纸叶很快没过脚踝,树梢迅速变秃,树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这棵树不行了,李予又带他去霍霍下一棵。

眼见“洪流”变细,李予才俯身和声细语地问:“小宝哭好了吗?”

“……”

他的手托得很稳,小宝的身体却在不停颤抖,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每一声抽噎都歇斯底里。没贴结实的脸皮不慎从竹骨上剥落一小片,让风嗖得“嘚嘚”震动。

没听见回答李予也不生气,只把小宝扶正,奈何这小子沉不住气,还没起来又“呲”出一股血泪。李予手一转,让他呲了个空。又过一会儿,李予看着血水流得差不多了,滴答滴地往下淌,便按住他的脑袋在树边空了空。血点子甩在白纸叶上溅得老远,等到一滴空不出来,李予才把小宝重新翻过来。

“小宝哭好了吗?”

小宝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却硬是能从中看出几分牵强。

“哭、哭好了。”小宝脸颊一鼓一鼓,声音梗塞。

“那就走吧。”李予抱着他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小崽子老实了没两刻,憋不住心里的恨,空洞的眼睛里黑气翻涌,红光闪烁,怨愤幽幽。

他转过头来,瞪着李予,咧开的嘴巴看着没什么变化,却在不知不觉时变大,血盆大口一下便把李予的脑袋整个吃下。

眼前突然陷入黑暗,李予脚步不停,抬手揪着朝天揪把他摘下来,又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轻描淡写道:“别挡眼,看不见路了。”

小宝是没有牙齿的,张开的口中却能听见咬牙切齿的酸声。他不信邪,塌软的脖颈“嘭”一下弹起来张口对着李予的脖颈咬下去。

“哐——”

能够咬开巨石的力度连李予脖颈上一层皮也没咬破,甚至连点儿红痕都没留下。反倒是小宝被反震,空空的脑壳嗡嗡作响,余音从七窍传出去,震落树叶无数。

虚弱归虚弱,李予也不是什么小鬼都能尝两口的肉包子,想伤他怎么着也得是惊天地那种档次的顶级神兵,光靠一张嘴可不行。

折腾一晌午,小宝总算肯信邪了,“哇”一嗓子哭出来,尖声嚎道:“哇哈——阿娘——”

噪声就在耳边响起,十分聒噪,李予皱起眉头,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喊声戛然而止,小宝惊恐地伸手捂住嘴巴,乖巧又老实。

“休伤我儿!”

远处一声暴喝,青色身影掠影而过,眨眼飘到眼前,特殊的墨香迎面扑来,李予稍顿怀里一轻,小孩儿便被卷走。

来者赫然是李清,是只剩一张皮却更加年轻的李清。她唇上点朱丹,眉黛似远山,手腕缠绿环,指尖染蔻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的妆容比小宝精细许多,连竹骨也比他紧密,身体行动起来潇洒自如,若非那双空洞的眼眶和固定不动的面皮恐怕难以区分她与活人。

李清单手护着孩子,潦草地替他检查了身体,发觉只是有几处断骨并无大碍,悄悄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而是满怀忌惮地后撤。小宝却想不到那么多,见娘来了顿时有了依靠,挺直腰板,搂着她的脖子,委屈控诉李予的恶行。怎奈李清并不理会他,而是朗声对着李予道:“敢问郎君是何人?缘何来我长生源?”

“在下李予,草字见安,偶然路过此地,无心叨扰。”李予拱手作揖,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长生源的族民们死后依旧也没能安息,他们的尸体都被凶手收拾起来,剥去皮肤与灵魂锁进这栋危楼,骨骼与血肉去了何处便无人得知。

——听说这栋楼曾是李庶故居。

身死山中,魂困危楼,此恨无绝期。

他说的话李清很相信,不信也没办法——打不过,无需衡量她必须选择相信。

见李予没有缠斗之意,李清自然不会多生事端,她放下戒备,抱着孩子笑盈盈地福身:“原来是客人,妾身失礼。家中常备粗茶,恳请客人赏脸移步寒舍小坐,且算妾身赔礼。”

“烦请夫人带路。”李予疏离地说。

“请。”

李清抬手,绕在丛林里的薄雾倏地一清,沿路的大树纷纷避让,辟出一条路供他们通行,长生源近在眼前。

适才还告状的小孩儿见亲娘报不了仇,识时务地亲近李予,透风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甜:“哥哥,你的骨头真好看,是谁帮你画的呀?”

“是谁帮你画的骨呢?”李予避开他的问题,反问。

小孩儿没心没肺,嘴也是把大漏勺,旁人一问,话漏了一地:“小宝的骨头是王先生给画的,阿娘也是,还有村子里的大家都是请王先生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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