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漏勺小宝和李清口中得知,前几天长生源来了位丹青圣手,他擅画山水,也善画美人,落笔流畅、细腻。他画景时,风光旖旎,画人时,吴带当风,技艺之高超神乎其技。
这位先生自称四十有余,外表看起来却像二十几岁的小年轻,生得是丰神俊朗,渊渟岳峙,花季少年们一见就要羞得面红耳赤。可惜他身体不太好,一步三咳,弱如扶病,能留在长生源当描骨师也经历了一番奇遇。
大约十日之前,族中疯子跑到山上撒野,拿着弯弓射白鹿,一不留神摔进山沟沟里,凑巧碰上这位先生。彼时,先生身负重伤,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疯子看见他还当是射死的鹿,连忙将人拖回族地,要把他大卸八块,分给大伙儿烤着吃。
正磨刀霍霍的时候,先生醒了,他见疯子腿上受伤,主动提出帮他画皮描骨。围观乡亲们见他真治好了疯子的腿疾非常高兴,便在族地中寻一处空宅邀请先生入住。
先生在山上摔坏了脑子,过往种种一概记不清,更不知未来要往何处去,他的身体也不便行动,于是索性顺应族人心意在此暂居。一边养伤,一边为族人们画皮描骨,同时还毫无保留地将技艺传授给族民。前来拜师学艺的族人风雨无阻,络绎不绝,幽居的门槛换了一回又一回,他们热情仍旧不减。
为了感谢先生不遗余力的指导,族中年轻人们还排了一出百戏赞颂他,正是李予来时听的那出《描骨》。
“先生对我族有再造之恩,族人们都很感激他。”李清感慨道。
李予笑而不语。
此话听听便也算了,做不得真,哪怕李清将这故事修饰得美好也掩盖不了血腥的现实。痴傻者指人为鹿便也罢,清醒人还分不清人与鹿吗?
先生若不会画皮描骨恐怕早随五谷轮回,化作春泥护花去了。
他哪里是不想跑,分明是跑不了。
此间永无晴日,白日也需点灯,然而可照明之物在此并不易得,各家各户都能省则省,想尽办法紧着用,芳草庭却非如此。它相当奢侈,光是“非贵不出”的伏天仙山灯就足足点了八座,其余蜡烛、油灯不计其数,连角落的阴影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伏天仙山灯通体由青铜打造,底座仿照伏天山山势浇铸而成,灯架上共有三十六只灯盘,分支错落,象征伏天院三十六宫同气连枝,一脉相承,其整体造型看上去像是一棵金碧辉煌的参天大树,寓意着仙门欣欣向荣。
如此华贵的灯盏,灯盘上燃烧的灯油也绝非凡类,其中参杂了灵珠仙草调和的香料,点燃时香气可传十里远,若非有意去除能留香数年之久,修为较低的修士光是闻上一口“仙气”便能突破。
伏天仙山灯问世之初,唯有惟和始君召开“伏天盛会”时才能用上,届时整个伏天院会点齐三十六座仙灯,燃灯三夜,邀请天下修士赴会。至后来,各大仙门宴请贵宾也会根据客人的身份适量点灯以示尊敬。
修仙界也以九为尊,如今长生源足足点了八座灯,足以见得他们对此间客人的重视。
从食物变成贵客,他岂止有本事。
“呀!这是我?!真美啊。”
盛妆女子手执一把精致小铜镜左右轻晃,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颊,她伸手轻轻抚面,情不自禁地赞叹。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守在王唤背后等候的姑娘们蝴蝶似的飘过来,拥在女子身侧舞蹈般旋转,将她从头到尾瞧了个仔细。女子放下铜镜,大方地由着她们欣赏。
“哇~”“哇~~”“哇~~~”
一声声惊羡此起彼伏,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异口同声的:
“好美呀!”
一群妙龄女郎围在一起互相称赞,当真是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可惜美人们个个脚不沾地,甚至连片儿影子都没有。
女子脸上的妆容别出心裁,与长生源女子经典妆造大有不同。她发梳簪花高髻,腮边擦桃红,似仙桃水嫩,唇上胭脂轻点,如蝴蝶灵动,眉型纤细呈青黛色,尾部却比寻常的远山眉还要上挑一些。化妆的大师还颇具巧思,在她眉头处点了两枚“蚕头”,整个妆容因此添上几分灵巧,可偏偏那双眼睛空空无物,只能看见其中黑雾涌动。活泼的妆容反而因此妖异、鬼魅,透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这样新潮的造型自然是出自那位被奉为座上宾的描骨师之手。
女子打量着镜中容颜,实在挑不出差错,便将铜镜收进怀里,由衷赞叹:“先生将我画的可真美。”
仙灯簇拥下,王唤低头整理手头摆放的画笔,说:“姑娘样貌本就不俗,红妆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先生过誉。”女子指尖轻点,千娇百媚的面容宛如一张精致的面具完美贴合竹骨,红唇始终轻启,似张非闭,“先生描骨手艺了得,画皮的本事也是一绝,笔下骨皮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妾身这几日观摩,虽然获益匪浅,却始终达不到先生这般超凡脱俗的境界,为姊妹们画的皮囊固然美丽却没有先生笔下那般天然。妾身思量再三也不知究竟差在何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谬赞……”王唤似乎还要说什么,忽而侧头掩唇低声咳嗽,好一会儿才停止,血瞳中因此沁出些许湿润,看着有些虚弱,“赐教谈不上,姑娘近来所作我也有幸得见,你笔下追求极致之美,无论骨皮皆要最上乘,然而极致的皮与极致的骨未必相称与被画者的气也未必相和,强行搭配才会徒有其表而无神韵。”
女子面容不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要继续讨教时,另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挤过来了。
姑娘顶着一张扁平、素净、满是缝补痕迹的面皮,急迫道:“先生,先生,到我了,到我了,快给我画吧。”
女子轻笑一声,便忘记方才要说什么,索性止住话头,扶着桌案起身给她让了位,她并未走远,只坐在一旁观看。
“好。”王唤磨好颜料,收手道,“姑娘请坐。”
姑娘屁股还没挨到垫子上,便开始央求:“先生我也要画姐姐那样的皮,给我也画那样的皮,求求你了!”
王唤并没有立刻着手画皮,而是抬头端详姑娘的脸,建议道:“姑娘生了双杏眼,眼型偏圆,自有另一番夸姣,她人风格并不适合你,若要效仿只会不伦不类,不如顺应自然,发扬本我之貌。”
“我不能像姐姐们那样美吗?”姑娘遗憾地说。
“姑娘以为什么是美?”王唤没等她回答,继续问,“朱槿可美?小桃可美?”
“都美。”姑娘认真地回答。
“小桃何必艳羡朱槿之美。”王唤耐心地说。
姑娘懵懵懂懂,身旁的女子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便是先生方才所说的气不相和。”
“正是。”王唤浅浅点头。
姑娘看着二人有来有往地探讨,转头望向娉婷婀娜的姐姐们仍然有些迟疑,王唤并不着急,也不过多劝导,只耐心地等着她拿主意。若她非要效仿姐姐的风格,王唤也能给她画,保底能达到差强人意的效果,以他的画技细微调整一下总不至于让人失望。
犹犹豫豫一小会儿,姑娘还是选择相信王唤,小声说:“还是先生拿主意吧。”
“定当不负所托。”王唤拾起毛笔,蘸饱颜料,正准备叫姑娘凑近些,她已经靠过来了。
她大约是万分期待的,早早将脸伸过来越过半张桌子,快凑到王唤脸上了。
“……”
他稍稍后仰,拉开些许距离,屏息道:“姑娘正坐即可,不必如此靠前。”
周遭传来几声并无恶意的轻笑,姑娘讪讪退开,王唤竟然能从那张没有五官的鹅蛋脸上看出几分羞怯。他并不多想,待姑娘坐好之后,便细细为她描骨。
长生源的手艺师傅并不少,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想要扎一具精细的身体并非难事,制作五官当然也不在话下。可在王唤到来之前,长生源的族人仍旧没有五官,问题不是出在手艺上,而是出在邪气上。
便于行动且轻便的竹骨太容易受邪气腐蚀,往往用不了几天就要重新更换。为了降低换骨频率,工匠们只能换回更加笨重但结实的粗棍制作骨骼,为免磨损只在肩头、大腿处制作可活动的关节。因而族人们只能直来直去地活动,这与之前被钉在木架上又有什么区别?
维持基本行动尚且困难,他们当然不会有心情追求美丽,好在王唤能够缓解邪气的腐蚀,只需要调动一点儿灵气。
早前王唤主动提出为疯掉的族人描骨便是看出他们窘迫的处境,虽然借此化解了当日危机,让他成了长生源的座上宾,却也一度陷入另一处困境。
于长生源的族民们而言,王唤无疑是颗能续命的肉灵芝,只有他拥有灵力,也只有他能缓解族中危难,将王唤留在族中势在必行。族人们对他势在必得,甚至达到了得不到就毁掉的境地,王唤身负重伤实力大减,若与他们相抗占不到上风,只能先佯装答应,之后再想办法另谋出路。
他一定不会留在这里,哪怕他早已忘却因什么而深陷囹圄。
可是长生源的族人并不傻,他们当然能看出王唤是假意逢迎,是以变着法子地派人前来监视。幽居中缺了什么不必王唤多言,族长会提前派人送来,他们根本不会给王唤任何外出的机会。但王唤不会甘心坐以待毙,不时便在屋中描画美人图,时间一久爱美的小年轻难免心痒。
起初只有几位姑娘羞羞答答地结伴而来,到后来也有几名男子前来咨询。这正中下怀,王唤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也没有来者不拒,他每日固定只画两张皮,其余人则以身体不适的缘故推拒。
如此反常行为当然引起了族长的注意,可无奈族人们对于画皮实在太过热衷,强行节制恐怕会激起族民们的反抗情绪,而且王唤行事有度,他就是想插手也找不到借口干预,只能派人加强对幽居的监视。
如此一来王唤便能不动声色地打探情报,无需多问,也无需多言,长生源的族人们自然会说给他听——画皮着实是个漫长而又无聊的过程,没有人能闭口不言坐在这里干等,王唤只需要分出一只耳朵就行。他当然会顺手插上几枚棋,来日若要破局这几枚棋子便会是他手中无往不破的利刃。
至于棋子插在哪里?那就让族长慢慢猜去吧。
这是为他们画皮所要支付的代价,至于描骨的代价——王唤早晚也会讨要回来。
王唤笔下蘸金,一幅画能换一座城,他为长生源画了这么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付得起。
那一张扁平的脸皮在笔下凹凸起伏,没一会儿五官轮廓初现,王唤手下动作不停,恍若对待璞玉一般细细雕琢,停笔时骨相已成。
女子支着手肘坐在一旁,见王唤动作行如流水,忍不住发问:“先生从前见过我们吗?”
“自然没有,缘何发问?”王唤照着姑娘的肤色调了同色的颜料,另取白纸覆盖伤口,无需比对直接上脸填涂,稍过片刻便已看不出脸上缝合过的印记。
女子喟叹道:“先生描的骨与我们从前太相像,您若未曾见过我们如何能画得如此相似?”
“描骨并非凭空想象胡乱作画,需要与皮结合才能相映成趣。”王唤放下笔,静候颜料晾干,继续解释说,“皮附骨而生,沿骨铺展,如今骨骼虽然不在,外皮依旧,通过皮的形态反推骨势走向,再结合气韵稍加调整,如此描绘出来的骨虽然未必是顶级的骨,却是最适合皮囊的骨,故而才能与天生容颜相近。”
以皮相看骨相,王唤说得虽然轻松但实际绝非如此容易,女子喃喃道:“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她看向正全神贯注画皮的男人不由失神,毫无疑问,王唤生了幅绝佳的骨相,那样浓烈的五官百看不厌,然而他的皮相与骨相比较就稍显逊色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俊美无俦,再与那独特的神韵结合,见者痴迷。
皮相与骨相有其一便已是绝色,但若二者兼有呢?
女子好奇极了,便问:“先生应当见过不少美人吧?骨皮兼具的相貌又要用何等神韵相配?”
闻言,王唤笔下停顿,他确实阅美无数,奈何此刻全都记不清,只有一道模糊的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走得太快,快到王唤根本捉不住那道影:“……我也不知。”说罢,他凭空生出几分失落,恍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继续画皮。
室内陡然安静,庭院里清泉漱石,泠泠水声悄然传入芳草庭。
起先有三两脚步声响起,随即李清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她抱着小宝进门说:“先生,贸然打扰实在失礼。小宝今日出门玩耍不慎摔断几处骨,劳烦您替他修补修补。”
“李清长老稍坐,待我画完这张皮。”王唤头也不抬地说。
“哐当!”
手边的颜料碟子突然被打翻,王唤不由侧目,却见身旁慵懒倚坐的女子直起身体整个人向前倾,一成不变的面容上满是挡不住惊艳,王唤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瞧——
记忆中某道模糊的身影油然清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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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画皮描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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