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唤隔着李予和那张黑得跟鬼似的脸对视良久,随后尴尬地起床出门。
“大当家的还记得半个时辰之前说过什么吗?”宋袭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额头汗水如雨挥洒。
“是为兄不好,给你赔个不是,消消气。”王唤悻悻一笑,赶紧倒了杯凉茶,给他降降火。
见他脸色总算好些,王唤有些扭捏地说:“袭野,我打算过两天办个喜宴,请寨中的弟兄们喝个喜酒。”
“不用了,喜宴我们昨天替你吃过了,只是没叫你而已。”宋袭野扇着小风淡定地说。
“……哦。”王唤虽然吃瘪,也无可奈何,只说,“那昨夜寨中无人闹事吧?”
“安分得很。”宋袭野说得云淡风轻。
听到这话,王唤不算太意外,他们打理山寨这么久,总该有些成果。
王唤接手黑龙寨之初,便与土匪们约法三章,要求他们不得无故伤害行人,不得打劫老幼,不得劫走行人全部财产,以此完成对土匪们的初步约束。
后宋袭野加入黑龙寨,又在此三章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明确了赏罚纪律,并且将其记录在册,每日早晚派人诵读,让土匪们牢记于心。黑龙寨的规矩从此正式成形,而土匪们也在潜移默化之下渐渐培养出了遵守规则的意识。
到后来倭寇来犯,王唤带着黑龙寨往前线抗倭,大获全胜。满城百姓夹道相迎,无数妇女儿童围着他们拍手称赞,让他们体验了一把登阳守兵都没能体验过的待遇。
一些个年纪尚轻、心气傲然的年轻人便自认为他们早已远超登阳守兵,是真正的登阳守卫军,便开始自发地约束自身言行。
许多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歪着嘴地就参与到夜间巡逻、帮助城中百姓修缮房屋等事项当中去,连打家劫舍、收过路费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做了。
加之宋袭野有意推动,派人给他们找了一份护送商队的正经差事谋生,这个以杀人劫掠而闻名的土匪寨基本名存实亡。
之所以是基本,原因有二,一方面王唤不肯受任官职,没有获得朝廷的认可,故而寨中没有明确的军职划分。山寨之间仍旧以兄弟相称,带有浓厚的江湖豪情,纪律之上,更有义气横行;
另一方面则是有些人确实劣性难除,桀骜不驯。
这个有些人特指二当家及其手下。
二当家是前任寨主的堂弟,黑龙寨的“老江湖”,此人心狠手辣,许久以前就是登阳城内赫赫有名的恶霸。当初老寨主建立葫芦寨时他出力最多,山中第一批土匪大半都是由他招揽过来的,也因如此,他在山寨里根基深厚,轻易便能做到一呼百应。
虽说打退倭寇以后,黑龙寨又收容了诸多流浪汉以及外地来的难民,大幅度冲淡了二当家的人脉,但是拥护他的人依旧是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此人特别擅长结交朋友,在山寨中人缘极佳,不好钱财只爱美人,他对手下特别大方,新入寨者想要追随他的也是数不胜数。所以,哪怕他处处与王唤对着干,若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也不好处置。
二当家这人是个不肯放弃打劫事业的正统土匪,上个月王唤就因为他恶意伤人重重处罚了他,他心有不甘,扭头与城中官员暗通款曲,意欲谋害王唤。
此事宋袭野早已有所察觉,二人正策划如何处理他,就撞上李予等人来登阳探亲,还顺手将他了结,没有他从中作梗,其余人便如一盘散沙,宋袭野提前的准备都没用上,借着晚宴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残党解决了。
既然不是山寨中的乱子,想必还有别的事情,王唤问:“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宋袭野横眉一凛,兴师问罪道:“我昨日没与你说过寨中急报?”
“啊?原来是真有急报吗?我还当你是来替我解围的。”王唤恍然,见宋袭野对他怒目而视,急忙问,“是什么急报?”
“报都不急了,你知道急了。”宋袭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正色道,“昭京突变,当今旧病复发,人命危浅,天下或将大乱。”
他俯身凑近王唤,隔着一方小案,指着棋盘上阴翳,轻声点道:“兄长不妨早做打算。”
闻言,王唤神色凝重,忽略他的后半句话,疑惑地说:“人命危浅?可我听说年前的时候早有仙人下凡为当今诊断,怎会如此?”
“当今之病在于鬼怪,仙人治病,鬼怪又怎能毫无举措,任由他康复?”宋袭野一口闷了手上的凉茶,目光深重。
王唤思忖片刻,又说:“如今太子已定,即便当今遭遇不测,内有太后、皇后支持,外有贤臣能将辅佐,大乱……短时间内未必能起。”
但若不慎起来,必将一夜之间牵累四海。
宋袭野的手指落在棋盘上缓缓向外滑动,指引道:“兄长不妨往朝外看看。”
“你是想说藩王?”王唤拧着眉头,稍加思索干脆道,“这更不可能了,当今若去,太子即位,其余藩王若有异心则视为谋反,天下英豪当群起而攻之,他们怎敢掀起动乱?”
“今太子之前,东宫储君之位高悬八年,满座公卿尚且怀有异心,更不必提诸王,他们暗中筹谋这么多年,一朝杀出个傅业霖岂肯善罢甘休?”宋袭野说。
王唤不以为然:“那他们也得师出有名。”
“如果起兵的藩王是东泰王呢?”宋袭野反问。
“东泰王又如何?”王唤犹豫着问。
宋袭野解释道:“近来,大梁朝野又传出一则颇为有趣的传言,道是:东泰王其实并无痴傻之症,而是先帝在世时料事如神,知道他驾崩以后,兄弟野心勃勃,幼子必不能顺利继承皇位。
“为保江山社稷无忧,遂在临终之际特别派人暗中求天权阁的仙长为幼子离魂。让他的一半魂魄跟着自己进入皇陵学习帝王之道,另一半则留在体内,保证肉身不坏。
“如此一来,东泰王虽然外表看起来痴傻,却也可因此避免遭受皇帝猜忌,以保性命周全。如今他早已学有所成,正逢大梁皇室遭遇危难,是他大展鸿图、匡扶梁室之时。而天权阁的仙长答应下凡,也是因为如今时机已到,当请明君归世,特地借为当今治病的机会来兑现与先帝的承诺,送东泰王之魂归位。”
王唤听罢,啧啧称奇:“有人信?”
宋袭野笑说:“为何没有?”
王唤面色微妙。
“官人逆天求长生,百姓蒙昧问鬼神,世道如此。”宋袭野嘲讽地说。
对于百姓而言,仙人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但王唤还是有些许不解:“修士不得插手王朝之事,此为仙凡共知,难道就没有人怀疑先帝如何能请得动天权的仙长?”
“有啊,但坊间传言还有一说。”宋袭野与他娓娓道来,“说仙人不愿插手朝廷事,却肯为东泰王破例,是看出他命格非凡,有盛世明君之相。他算到大梁百姓还要忍受十余年悲苦,不忍看百姓再受难,宁愿冒着五雷轰顶的风险也要答应先帝替他保住东泰王,这恰恰说明东泰王才是天命所归的帝王。百姓们可是没日没夜地期盼他早登大宝呢。”
“若无忠志之士支持,仅凭东泰王如今的势力恐怕难以起事,至于那些藩王,他们既然自己有异心,想必也不会真心相助。”王唤分析道。
宋袭野抿了一口茶说:“东泰王如有心招揽,不愁无人可用。若那些文人义士相信这则鬼神之说,那在皇陵内学习帝王之道,还有仙长力保有明君之资的东泰王,远比那位尚未斩头露角的太子更值得辅佐。若是不信,能装疯卖傻、卧薪尝胆十几载的人又怎么会是一般角色?他的心智必定远超常人,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雄主,就是赌上一把又能如何?”
“况且这则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也并非全是胡编乱造。我朝开国至今,一百七十八载,未尝没有幼主年少难以亲政,而使太后临朝的先例,那为何到了东泰王这里却是叔叔即位?”宋袭野扇着扇子,悠哉悠哉地说道,“当今得位不正,士人秘而不宣。”
“这还不算胡编乱造?”王唤纳闷道。
“只要能自圆其说,那就是有理有据。”宋袭野幽幽地望向窗外,感叹地说,“人言可畏啊。”
当今得位不正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从前人心所向时,他们说那叫众望所归,如今人心不再,他们又说那叫叔弄侄权,谋权篡位。
室内稍静,一时之间只余宋袭野摆弄茶盏的声音。
“东泰王如今还未离京吧。”王唤问道。
宋袭野盯着茶壶出水,眼皮也没抬地说:“正是。”
“这则流言可是让东泰王骑虎难下呀。”王唤叹道。
年前梁帝便因为聚宝楼之案而丧失民心,海内百姓深感前路昏暗,迫切渴望一位明君出世。
这则无厘头的流言一出,让什么功绩都没有的东泰王一跃成为仙人盖章认证的未来明君,短短几日间,民心向东,若东泰王此时死在昭京,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们可就不愁师出无名了。
可梁帝能容得下东泰王吗?
人人都盼着他死呢。
眼下火势才刚有了个苗头,就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生怕这场火烧不起来。
宋袭野放下茶壶,笑说:“不错,东宫与东泰王必有一斗。”
王唤沉默许久,忽而感慨道:“看来这天下势必要乱了。”
“兄长有何打算?”宋袭野再度试探。
王唤并未急着回答,沉顿片刻,起身踱步,胸中思绪百转千回。宋袭野跟着起身,立在小案一侧,人虽未动,目光却始终追随王唤。
他这短短几步,便显示出龙章凤姿的风采,绝对不是土匪头子能有的气度,更像是某个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公子。
很久之前宋袭野就有这样的怀疑了,可惜直到如今他也没能探明白王唤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只知道王唤不是登阳人。
其实,宋袭野也不是登阳人士,他家在大梁极东之地的参州,乃寒门之后,年少时离家到帝都所在的唐州游学。因去恒都探望好友,无意间得罪了当地贵绅,惹上杀身之祸,无奈之下,只好隐姓埋名,一路南下逃到登阳躲避。
那时候宋袭野身上的盘缠已经全部花完,干粮也吃光了,身处异乡,举目无亲,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他以为他要冻死街头的时候得到了王唤接济,于是与他结拜成兄弟。
他初见王唤时,见他衣衫朴素,气度不凡,还以为他是落魄贵族之后,却没想到他说他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农。
这番话宋袭野自然不肯相信,他只以为王唤是隐居此地,等待明主礼贤下士的避世高人,但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位兄长确实是大字不识一个,哪怕他谈吐文雅,也真是个文盲。
出于好奇,宋袭野曾经问过王唤他究竟是什么来历,谁曾想他自己竟然也记不清楚,只知道是登阳城里姓王的浣纱老媪在河里捡到了他,把他当成亲孙子养才能有今日。
对于过往的二十多年,王唤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宋袭野问什么他都不知道,就连生日都是为了占宋袭野的便宜特地比他大了一个月,颇像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地精,一问三不知。
宋袭野担心他在河里漂流的时候不慎留下了不易显现的隐疾,才会有此症状,于是到处给他聘请名医为他看病,各地大夫来过好几波,都说他体壮如牛并没有暗伤,宋袭野才肯作罢。
而且,王唤对他的从前也不好奇,宋袭野就不替他着急了。
但是现今不同,乱世将至,英雄辈出。王唤治军有度,胸怀宽广,相貌伟岸,若一辈子都窝在登阳这个小地方当土匪,岂不太可惜?宋袭野不能不为此绸缪。
今日闲谈让宋袭野得知王唤虽然久居乡野,却并非不关注朝堂之事,只是他志向尚且不明,不知该往何处走。
宋袭野举步向前,跟在王唤身侧,苦口婆心地劝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不成就一番伟业?兄长名为东流,志向也当如江河东奔大海,怎能在这小小登阳搁浅?”
王唤侧眸看向宋袭野,沉吟道:“我当如何?”
“英雄弄时势,如今时机已到,兄长或可入一豪杰麾下,治一国之军,安天下百姓家;或可拥兵自重,开拓宏图伟业,坐看无限江山,至于如何抉择还请兄长早日断决。”
宋袭野顿了顿,继续说:“我蒙兄长接济得以苟活,愿为兄长远谋,无论兄长志向如何,必当生死与共。”
话音落下时,王唤正走到窗边。
彼时,江山无限好,临窗远眺,犹可北望唐州。
轮空七个月纪念一下,人已微凉[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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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昭京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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