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周濛在后院找到了正在砍柴的石斌。
数九寒天,他却穿着很薄的一件夹袄,这几日食宿条件都没能顾得上他,但也从没听过他一句怨言,总是沉默地主动揽下所有的粗活。
“石大哥,陪我去后山走走?”周濛站在院子侧门边等他。
石斌放下斧头,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很快跟了出来。
周濛垂着头在前面走。
石斌的事她苦苦想了一天,她并不赞同雪婆婆的话,却也能理解她的遭遇,不过,她也实在不该再留石斌在这里了。
听到身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近了,她问道,“石大哥,我还会在这里多住一点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石斌刚做完活,感觉筋骨松快,心情也不错,“我?我左右没事,现在也没有别的更要紧的事。”
他低头才看见周濛一脸沉郁,略一想,就明白事情大约有变。
果然,周濛说得直截了当,“当初你只说一路护送我来巫峡办事,现在事已办妥,我也不便再麻烦石大哥你了,你还是回漠北去吧。”
“怎么突然要我走?”石斌的表情认真起来,“若是我不走呢?”
周濛皱眉,“石大哥,你一直对我多有关照,我很感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原以为樱霞峰有法子能够解他的毒,可是,我失败了,那法子用不了,我救不了他。”
夜雪不愿意为此交出念君蛊,即便她愿意交出来,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去做那样大的牺牲。
“所以,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你倒是足够坦诚,”石斌冷冷笑道。
他原本就是一身的冷厉匪气,加上高大的体魄,给人的压迫感极强,笑容中隐隐还有几分怒气,要是换做以前,周濛会担心他是不是要对自己动手。但现在的她很清楚,石斌是个极克制的人,沉稳老练才是他的底色,而且,也许是同样都做过战将的缘故,某种程度上,和元致在脾性上一脉相承,所以她不害怕,甚至敢直视回去。
“没什么不好坦诚的,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你就算还护着我,我也不能再为你们做些什么了。”
石斌定定地看了小姑娘好几瞬,嗤笑一声,“护着你?倒不如说我在监视你更准确些。”
“各取所需而已,我并不介意。”
“各取所需……哈哈,说得好,好一个各取所需,你以为元致让我留下来是跟你来找解毒救命的方法的?”
周濛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忽闪两下,“难道不是吗?”
“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石斌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
他将脚步停了个下来,找了棵光秃秃的树靠了上去,双手抱臂,面色不善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窈窕又柔弱,刚刚成年,也真是美貌,总之是一朵没经过风霜开得正盛的娇花,这样的江南娇花在苦寒的漠北是看不到的,难怪元致一见就那么喜欢。
这女孩只一样不好……那一颗心不知是什么做的,若不是她自己满心的算计,又怎么会觉得别人都与她一样毫无真心?
“周姑娘,我留下来任凭你的差遣,和他的生死,我们从来没把这两件事当成是一次交易。
“他只是想帮帮你,仅此而已。若你不能理解他的心意也罢,就当是他不想欠你之前的救命之恩,但不要觉得别人做什么都是别有所图。”
听到“心意”两个字,周濛心头一热,但很快又凉了,“大将军,话不可乱说,他对我的算计可不会悉数告诉你,而且你刚刚不还在说你监视我?”
石斌略显无奈,但眉心舒展,笑着微一抬手,“行吧,你要真信也行,随你。”
原来是在嘲讽她。
“大将军好空闲,尽与我说些笑话,”周濛咬牙切齿。她决定结束这个和他注定谈不拢的话题,既然他非说什么也不图她的,不走就不走好了,就当不花银子请了个护卫,反正她也不亏。
“那你最近有收到漠北的消息吗?”回去的路上,周濛左思右想还是问道。
“没有。”
石斌走路步子迈得大,和她说话却不得不慢下来,总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你在意他?”
周濛听出他若有似无的讥讽,却认真回道,“毕竟他曾经是我的病人,还是想知道他还好不好。”
“那你还真是费心了,”他又嘲弄道,换了周濛一个白眼。
小姑娘的一个白眼对他来说和猫挠没什么两样,石斌释然地叹口气,“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一直是你照料的,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下场,无论现在好不好,迟早都会不好,他选择离开的那天,就做了必死的准备。”
“而且,”石斌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他都把他爹娘唯一的遗物改镶成一对耳坠留给你了,他想不想活,你还不明白吗?”
她垂着头,其实她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当时分别得太匆忙,还和他赌气,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样迟钝,他三言两语的几句谎话就把她唬住了,没意识到他的求死之心。
“反正都是等死,如果有幸死而无憾,那么多活一个月还是多活一年也没什么区别,”石斌淡淡一笑,继续道,“这是他的原话。”
“我们与其替他惋惜,还不如让他身后少一些遗憾,他想尽力护你周全,这是他的心愿也好,遗愿也罢,他既有这份心,我遵从他的嘱咐就是了,我这么想这么做,你觉得对是不对,周姑娘?”
“好了,你若实在不想看到我,樱霞峰的事情完了以后,我把你送回江夏后我就走。以后你就忘了他吧,一个病人而已,你们行医救人的,谁手下没有几个亡魂,哪有个个都惦记的。你年纪还小,好好去过自己的人生。”
***
大约又在山上住了半个月,周濛心里一直闷闷的,那日石斌的话阴阳怪气,当时听的时候她恨不得跑得老远,但过后那些话就跟刻在耳朵里一样,时不时地在耳边回响。
但除此之外,这段日子里周濛还是顺心的时候居多。
她将那两个匣子里的文书仔仔细细反复揣摩,结合已经复苏的记忆,将事件整理成串,这对她梳理记忆十分有益,时常让她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雪婆婆见这些文书对她有用,说外祖母还留下了一些信件,等她整理好了再拿给她看。
周濛也大喜过望,那些烦闷的事她很快就不去想了,重新心无旁骛起来。
按照雪婆婆的说法,她已经初步掌握了驾驭这些记忆的能力,能够从里面挑选、提炼信息,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时常被它们扰乱心神。而且,照这样的进度,她恢复全部的记忆并将它们全部收为己用,确实指日可待。
可是,当她在樱霞峰刚刚过完元宵,这一天,柳烟收到一封飞鸽传书,送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手指粗的一个纸卷在她指间缓缓展开,几个极细小的字,看得一旁的柳烟柳眉倒竖,很是不安,周濛却很平静,她只是眉梢微微上挑,唇角居然挑出一个娇俏而愉悦的弧度。
柳烟纳闷,“你似乎很开心?信中说中山王后昨日病逝了,她可是你的祖母。”
“我为何不能开心,”周濛顺手把纸卷扔进炭盆,立刻升起一小团火簇,火势明灭间,一息就化成了灰。
“你与她关系虽不亲厚,可也毕竟血脉相连,王后一死,你祖父中山王的病只怕要雪上加霜,他还不能死,你想参选和亲公主那件事,不能没有他这座靠山。”
“柳姐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周濛含笑睇她一眼,愁喜参半地叹了口气,柳烟擅长察言观色,觉得她在这件事上颇为古怪。
“那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是祖母过世,我自然应该去灵前尽尽孝心,给老人家好好哭个丧啊。”
“哭丧?有你这样去给人哭丧的?瞧你这一脸喜色,藏也藏不住。”
周濛抚上自己的脸颊,摸到脸上的肌肉走向都是向上的,的确是有些喜不自禁了。
柳烟很快就去安排他们北上的人手,她和她的人有特殊而隐秘的沟通方式,周濛一律不过问,至少目前为止,她还找不到不信任柳烟的理由。
她展开手边一张老旧的牛皮舆图,这是外祖父的舆图,版图极广,南至交州,北至于巳尼大水,东到东海,西达大月氏,这些日子周濛已经看过这图无数次,她缓缓将手指轻轻落在华北的一个小点上,那是中山国都卢奴城。
豌豆大小的黑点上早已被她画上了一个红圈,按照之前的谋算,她要当回父亲替她封的清河郡主,卢奴城是绕不过的第一站。
她早料到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算,中山王后居然真的死了。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周濛就带着柳烟和石斌下山。
夜雪和梅三娘将三人送到半山腰,周濛就让她们回去,天冷路滑,二人的腿脚都不方便。
“这就要走了?”夜雪一脸担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多住些日子吧。”
“事出突然,去晚了只怕友人怪罪,”周濛笑道。
她并没有和夜雪说实话,只说是去友人家帮忙料理亲人的丧事。
“一路小心,”梅三娘走上前来,替周濛正了正风帽,她知道实情,既没有劝阻,但也没有多交代些什么。
从阿娘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师父从来都对外头的事情不太关心。
师父虽不关心外事,却还是会为她着想,为了不添麻烦,她拒绝了让石斌将她护送回安陆城的提议,继续寄住樱霞峰,只让周濛三人尽快启程。
拂晓时分的密林,其间渗进些许月色微光,梅三娘搀着夜雪在林间久久伫立,直到看着三个年轻的身影彻底隐没在灰白的晨雾之中。
按照习俗,中山王后的大敛之礼将在七日之后举行,大敛过后,梓宫还会在王宫停灵一段时日,再择吉日下葬。但具体什么时候是下葬的吉日,还得到了临近中山国的地界去问才能够知道。
前一夜,周濛没怎么睡,她翻了翻历书,最早的一个适宜下葬的日子是正月二十五。
既然借着奔丧的名头前去卢奴城,周濛就一定要在王后的梓宫下葬之前到达,稳妥起见,王后下葬最早的日期是正月二十五,那么,如此算来,从巫峡前去远在华北的中山国,她最多只有十日的时间。
这一日天气晴好,从樱霞峰上下来,步行穿过巫山密林走到江边时,这天已经过了大半,再乘江船从巫峡南岸渡到北岸,下船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三人在邻近的小镇找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起了大早,还没动身,十日之期就只剩九日,为了赶路,即便周濛再不喜欢骑马,她也只能骑马了。
石斌的骑术自然不必多说,周濛没想到柳烟也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比她自己要好上许多。
刚开始的几日,周濛和她的枣红马实在有些不默契,很拖后腿,但路程过半,进入司州地界之后,从丘陵转入平原,周濛也渐渐敢尝试着纵马疾驰,骑术渐入佳境,在第八日的时候,三人三骑才终于进入了冀州境内。
时下流民乱窜,无论城池大小,官府都在城门设下了关卡查验来往行人身份,但宽严程度不一,总的来说,从北往南不易,但由南方北上则宽松许多,周濛一行三人就正好是从冀州南部入境,没有受到过分的盘查。
行到邺城,三人决定停下略作休整。
过城门查验路引的时候,周濛就发现柳烟的户籍和路引上的身份已经不是贱籍了。她是个舞姬,按理说,这样身份的女子一朝落入贱籍,除了有本事高嫁,否则到死都不得脱籍。
“我在天青阁这么多年,算个半个二东家,脱个贱籍有什么稀奇,”柳烟敷衍着解释道,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半个字都不提,查验完后,她一把将东西塞进包袱,牵着马继续往城内走。
石斌还拿着当日瑞儿给办的勇毅侯府马夫的假身份,但好在关卡松懈,他也很顺利地就过关了。
那日在后山和石斌谈过之后,周濛虽然不痛快了几天,但再没催着石斌离开,受着他的关照,虽说不上心安理得,也没那么惴惴不安。
不过,她也和他说好了,他可以随时走。他守着对元致的承诺,可毕竟不是她的侍卫,应该来去自由。
中山国在冀州的位置偏北,邺城偏南,从此处出发,快马加鞭的话也还要一日的时间。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不用赶路了。
中山王后病逝是桩大事,三人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落葬的日期,竟比周濛假定的一月二十五推迟了近半个月,选在二月初七。
时间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
于是三人便不那么急着去卢奴城,先在邺城休整并四处逛逛。
“这几天大家都很累,就不赶路了,石大哥,你昨夜守夜,就留在客栈睡觉吧,我和柳姐姐出去再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石斌没有异议,柳烟看似文静,周濛如今才知道她其实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一路上一旦得空,就数她最喜欢走街串巷,自然愿意和她一起出门。
邺城曾经是前朝曹魏早期的国都,城池规划齐整,也颇有些规模在。出了客栈,两人步行走出闹市区,进入市坊交界的地带,民居和小型商铺的排布错落有致,人流也不算少,嘈杂热闹,虽是一方北地重镇,竟也有几分不输南方的市井烟火气息。
走了一段,周濛就发现有些奇怪,远处坊间的很多人家的门口,居然都挂着一两块白幡。
柳烟自然也看到了,她微微蹙眉又展开,说出自己的猜测来,“毕竟是邺城,不比些孤陋寡闻的乡土小镇。”
周濛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中山国镇守冀州北境三十年,百姓对中山国有感情,中山王后去世,自家门口挂挂白幡以表哀悼,也是情理之中。”
周濛突然想起王夫人在江夏陈府的时候与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时至今日,冀州百姓都还感念着她父亲司马规生前位居中山王世子时的恩德。
可父亲后来枉死,现在还是罪臣之身,谁敢公然凭吊是触犯律法的,父亲身后没有得到的哀荣,居然被分到了王后这老妇的身上。
周濛心里好一阵不痛快。
“老王后不过一介后妃女子,既不能上场杀敌,也无益于治国安邦,能对百姓有什么恩泽,她有什么好凭吊的。”
柳烟只知道当年中山王后江氏把只有两岁的周濛,还有她母亲和哥哥一同赶出中山王宫的往事。
长子尸骨未寒,作为母亲的江氏转头就大力扶持次子成为世子,他们母子三人对江氏有恨也是应当的。
她拍拍周濛的肩膀,笑道,“你如果也像她有个好丈夫、好儿子,你也可以。罢了,死者为大,走吧。”
又漫行了一刻钟,坊区里妇人孩童居多,都在空地里玩耍晒着冬日暖阳,说些家长里短,实在没有什么好打听的。
柳烟瞥周濛一眼,“都说了坊区没什么好来的,你非要来。”
周濛笑笑没说什么,神色却又凝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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