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春眠(二)

数月后,素鸢病故。

又过了二十一天。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城中的大街小巷处处盛放着海棠花,娇艳欲滴,成片的花蕾明媚动人,宛如傍晚时分天边的红霞。

这也是春和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寒冬腊月一过,出门就不必披着厚重的袄子,街面上来往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楼里的姑娘也不再整天闷在屋子里,开始倚在廊下招揽客人,花花绿绿的,比满街的花还要鲜艳。

这天晚上,海棠趁着大家都在忙活,偷偷溜到了后院的耳房后边,想给素鸢祭奠一番。

她准备了一小碟云片糕,这是素鸢从前最喜欢吃的,只是后来膳房不常做了,就难得吃一回。香烛和纸钱则是她偷偷托人从外边带进来的,在床底下藏了有大半个月,也幸好没被人发现。

“鸢儿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海棠放好糕点,就点燃了香烛,看着烛火慢慢亮起,她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素鸢的情景。

那时她刚被牙人带到春和楼,同她一起来的十几个小孩都被管事买了下来,唯独她因为肿着大半张脸,头发散乱被管事退了回去。

“这个就算了,你带回去吧。”管事用两根指头捏着海棠的脸左右瞧瞧,嫌弃地摇头道。

牙人一听急了,他把这丫头藏在一堆人里送过来,就是想让春和楼一并收下,他们买人向来给得出价钱,要是卖到别处,亏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哎呀,这,刘管事,要不您再看看?”牙人赔着笑,一把拉过海棠,扳着她的脸,把她的头发往脑后薅,想让管事再瞧一瞧。

海棠想要挣扎,可牙人的厚实的手掌像是两只铁钳,牢牢卡着她的脑袋让她无法动弹。

“其他也就罢了,还能养养。”管事看了一眼其他面黄肌瘦、挤在一处的小孩,又捏开海棠的嘴看了一眼,皱眉摆手道,“这样的你也好意思带过来,一口的烂牙,买卖牲口还讲究牙口呢,我这的姑娘一个个才貌齐备的,唯独她一嘴的豁口,一笑能把春和楼的招牌砸了,带走带走。”

海棠此时确实没几颗好牙,一张嘴牙龈上有不少血洞,还有丝丝的血水往外冒。

“哎呀您不知道,她这是刚被打的,只要脸消了肿,人看着还是伶俐的。您看,年岁也小,牙还会长回来的。”

牙人看着管事似乎不为所动,又低声补充道:“要么给您折个价,您一并收下当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我这要是带回去,就只能打折了腿叫她干些别的行当,可不比您这好吃好喝的,您就算是发发善心、做件善事。”

管事嗤笑一声:“我要是想积德,还做这一行?别废话了,赶紧带走。”

牙人看这情景,也没别的办法,知道货砸手里了,只好点头哈腰地告辞,一边拽着海棠的后颈将她拎出了春和楼的门,就像拎着一只脏兮兮的病猫。

“该死的东西……”

牙人恼怒地低声咒骂,才刚出春和楼的门,就一掌把海棠推到板车上,抄起木棍就往她头上打。

海棠十分硬气,躲都不躲,就让那木棍砸在自己脑门上,眼睛直直瞪着,反倒把牙人唬得一愣。

“他娘的你还敢瞪!”

又重重的挨了一棍。

海棠没觉得多疼,只是很快便感觉有一股热流沿着脸颊淌下来,她摸摸脸舔了一口,有点腥,跟嘴里的味道也差不多。

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让牙人愈发恼火。就在他举起棍子,还想继续打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婉转的声音突然响起。

“住手。”

原来春和楼偏门处,除了牙人的板车,还停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马车上的帘子掀起,能看见里面坐了一个模样精致秀美的女子。

似乎是春和楼的妓子,衣着精致,手里抱着把琴,正准备外出。

“你是牙行的吧。别打了,这人我买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车里抛出一只锦袋,看着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牙人一愣,忙伸手去接,再打开锦袋往里看,顿时眉开眼笑。他小心地将锦袋收入怀中,又恭敬地将海棠的身契递了出去。

“那这个您收好。”

就这样,海棠被卖到了春和楼,身契最终也到了姑姑手里。

她后来才知道,那天买下她的是春和楼的素鸢姑娘,不仅人长得好看,还弹得一手好曲子。

这之后,她跟着素鸢,每日照顾其起居,算是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

……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也不嫌晦气。这是烧给谁?那个病死的?”

就在海棠准备找个角落烧点纸钱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惊得她连忙掩饰,可地上明晃晃的香烛和糕点还是被人一眼看见了。

来的这人还是楼里被最难缠的春许。

糟了。

海棠直觉不妙,但她此刻也只能僵硬地站着。

春许摇摇晃晃地慢慢走近,弯下腰看了看香烛,又上下打量着海棠,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嫉恨,又有几分嘲弄。

还没等海棠反应过来,春许突然一脚将所有东西踢翻。

“你干什么!”海棠的声音有些尖利,上去推开了她。

“我干什么……”春许嗤笑一声,顺势半倚在墙上,好像骨头都是软的,“我们在前院没皮没脸地忙活,你倒好,吃穿由楼里供着,却在这祭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春许说着话,一脸讥讽的神色。她似乎是碰巧路过,身上随意地裹了件雪青色绫袄,露出大片的肌肤,浓重的脂粉香气混合着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海棠闻言,知道是自己理亏,低着头不说话,双手捏得死死的,逼着自己不要开口。

若是争吵起来,只会引来别的人,把事情闹大。

“哟,还不服气呢。唉,我是不知道姑姑怎么想的,往日里得了那种脏病的,早就裹了席子丢出去了,竟还让她在后院住了大半年。姑姑发善心也就算了,你是怎么回事,还准备给人披麻戴孝不成?下次再敢弄这些,看我不打死你。”

春许见海棠不说话,以为她服软了,愈发嚣张起来,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要我说,她就是死在这痴心妄想上。先前有多少贵人想收她入府,连东家都同意了,偏偏她看不上,死活不松口。这下好了,才过了一年半载,人就染了病,半死不活地窝在后院,害得大家人心惶惶不敢往后院走。噢,这样看来,你倒是命大得很,跟她同吃同住这么久,还活蹦乱跳的。”

说着,春许还退后了两步,仿佛海棠身上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鸢儿姐她不是白白住在这的,她是付了钱的,请大夫的钱、药钱、房钱,她都付了,她把所有东西都给姑姑了。”海棠的语气有些生硬,压低了声音说。

就像春许说的,像春和楼这样大的妓馆,一旦有妓子染了花柳病,不论轻重,都是要赶出去的,断没有继续留着的道理。少一个妓子事小,这病要是传扬出去,往后的生意就都没法做了。

可素鸢得病时,她还正当红,是真正的一曲红绡不知数,多少客人都是因为她的琴艺慕名而来。没了她,春和楼可就少了一块招牌,更没法跟那些喜爱琴曲的熟客们交代。

于是,春和楼的鸨母欢娘,也就是妓子们称呼的“姑姑”,在看过了素鸢身上的疹子之后,便撤下了她的牌子,不让她继续接客,却要求她每日在前院隔着屏风弹琴。

对外,只说素鸢已经被人赎买,不日将离开春和楼。

不过都城这种地方,流言来的快,去的也快。

就在欢娘跟客人暗示几次,赎买素鸢的人身份尊贵之后,打听素鸢的人也就渐渐少了,想来最后再听一曲的客人却多了起来,这让春和楼又大捞了一笔。

朦胧的灯火将素鸢绰约的身姿映照在丝绢屏风上,琴声一出,如梦似幻,竟比往常更引人遐思,一时之间春和楼声名更盛。

也正因为这样,素鸢在后院得到了一间小屋子养病,她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知趣地把所有积蓄拿了出来,说是辛苦姑姑给她请大夫。

春许闻言,翻了翻眼睛,笑道:“就她那一箱子破烂啊?值几个钱?”

春许是听说过素鸢的,可以说正是因为素鸢的离开,她才能靠着琴艺在都城的众多妓子中逐渐崭露头角,最后被魏行一看中,来到春和楼。

只是她常常会被拿来同素鸢比较,这让她恼火至极,但每当她想到素鸢一辈子最后只剩下那一箱金银,心里又会畅快不少。毕竟东家为了买下她,可是花了与她等重的金子。这样看来,还是她赢了。

“春许姐姐,你是以古琴技艺闻名都城的吧?”海棠冷不丁地问道。

“是又怎样?”

“鸢儿姐当年也是因一曲晓风残月才被东家看中的,她声名最盛的时候,弹奏一曲能引万人空巷,那时,她也像你一样爱穿一身雪青罗衣。”

“你想说什么?”听到此处,春许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你就像当年的鸢儿姐一样风光,甚至比她还强些,靠着琴曲博下了偌大的声名,有人为了见你一面一掷千金。现在,鸢儿姐已经走了,你与她如此相似,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却在这喋喋不休。就像你说的,鸢儿姐尚且有我祭奠,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以后?”

“你!”春许伸手指着海棠,她要撕烂面前这个小丫头的嘴。

就在春许扑到海棠身上,企图去抓挠她的头发的时候,两人的背后,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住手。”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让春许僵在了原地。

“姑姑。”春许反应很快,连忙放下手,转身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海棠也有些惊讶,却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见被踢翻的烛火还幽幽燃着火星,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原来就在二人针锋相对的时候,春和楼的鸨母欢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还带着两个身形壮硕的丫鬟。

欢娘的年岁并不大,约莫四十上下,这放在一般人家已经能称得上一句老妇,可她除了脸上有些细纹,几乎保持着少女一般的身段。她此刻眼神锐利,不像一般妓馆鸨母那样谄媚,却有一股生意人的精明。

海棠就时常觉得姑姑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给一件货物估值。

欢娘衣着华贵,双手抱在胸前,手里拿着一只长长的水烟管。她先是看了看被春许踢翻的烛台,又看了二人的神色,意味不明地慢慢呼出一口烟雾。

灰白色的烟雾很快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蔓延开来,又消失不见,可烟草那苦涩的味道却越来越浓,围绕着众人久久不散。

春许在这沉默的氛围中冷汗直流,沉不住气了。

“姑姑,是海棠,她在这烧纸钱!”

“我……”海棠想要辩驳,但事实在眼前摆着,她也无话可说,只能继续低着头。

欢娘用手指弹了弹水烟管,看都不看海棠,直接转头问春许,眼神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客人走了?”

“杜老爷家中似有急事,今夜一曲还没听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春许一抖,忙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

“然后你就逛到后院来了?杜老爷走了,你就没事做了?”欢娘挑了挑眉。

“我……”春许的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衫,她眼珠四处转动,还想解释,却被欢娘制止了。

“罢了,你先回去。”欢娘垂目,用水烟管指指身后,示意她离开。

春许闻言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离开,留下海棠一人站在原地。

“你还记得,先前答应过我什么吗?”

欢娘慢慢走近两步,绕着海棠上下打量,又用脚拨了拨散了一地的云片糕。

“……”

“你说要借银子给素鸢打棺材,我给你了。你说想请人给素鸢修个墓,我也答应了。”欢娘挑开海棠的额发,细细看她的脸。

“你呢,你向我发誓赌咒说今后会好好听话。可我怎么觉着……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这可不像是听话的样子啊。”欢娘吸了一口水烟,扳着手指一件件数着,声音越来越沉。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是什么地方,敢摆这些东西,我看你真是活腻了。不过这次就算了,你能干出这种事,也是我平日里对你太过宽宥的缘故。”

这就算了?没有什么惩罚么?

欢娘这样轻轻揭过,反倒让海棠警惕起来。

“你想干什么?”难道她想反悔?她要对鸢儿姐的坟墓做什么吗?

欢娘定定地看了一眼海棠,笑了:“你放心,我还干不出那种毁人坟茔的事,素鸢好歹在楼里待过,也是情分一场,我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只是像今天这种事,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否则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海棠闻言,低下头没有说话,她那莹白的面庞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出珠玉般的光泽,纤长浓密的眼睫如羽扇一般微微颤动,不施粉黛,却格外动人。

欢娘十分清楚这样一副样貌,在春和楼意味着什么,但她更清楚海棠的性子。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你把她浑身的骨头打折,她也许都不会吭一声,可对她好的人,她就会想百倍地报偿。

原本这样一身硬骨头的人是最难拿捏的,那些寻常的手段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可好巧不巧,这一身的硬茬子下,软肋也不少。

有素鸢昔日的恩情在,她便插翅也难飞出春和楼了。

想到此处,欢娘又吐出一口烟雾,说道:“下月初七,东家请了教坊司有名的琴师来考校你们。我知道你练琴也有些时日了,这次考校中,我要你得头筹。若是还像以前那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欢娘就转身离开,又吩咐身边的两个丫鬟。

“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跟在欢娘身后的两人闻言,匆匆折返回来,将地上的碗碟、香烛等草草一裹,直接带走了。

没了烛火,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还没散尽的香烛味道,混合着脂粉和水烟的气息,显得格外冷冽。

海棠在原地站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月色皎洁,却不能照到每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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