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春眠(四)

一晃四年过去,又是一年春日。

这四年里,海棠一边在春和楼学艺,一边接受着祁钰和的教导。说教导其实并不准确,他们之间的相处更像是朋友,海棠没有称过一声先生,祁钰和也没有把她当弟子。

毕竟这些技艺,最终还是用以娱人,算不上什么正经学问。

加上祁钰和行踪不定,并没有常住都城,往往每月只有一两次会出现在春和楼,且从不谈及自身,海棠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

祁钰和不在的时候,偶尔会给海棠捎带一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包味道独特的干果,一打开便有扑面而来的果木清香。有时候是一盒模样古怪的石子,即使经过仔细清洗,还是能从缝隙里抠出碎碎的,如同青盐一般的细沙。

海棠甚至还收到过几节玉石一般的碎骨头,像是什么动物的膝盖骨,摸起来十分光滑,还带着微微的腥气,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这些东西她从没见过,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它们往往会在某个清晨出现在海棠的窗台上,只是从来不见送东西的人。

这事其实很古怪,哪会有这么悄无声息地出入春和楼,却不被发现的呢?但海棠也不去想,她只是每天都去开窗,只要看见窗台上有东西,她就知道是祁钰和送的,会开心地收下然后藏好。

四年里,海棠有了不少各式各样古怪的小玩意,但她从不去打听这些东西是什么,因为她怕自己心生期待又哪里都去不了。

并不只是因为受制于欢娘,又或者担心自己逃跑连累白桃,而是她觉得无处可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离开春和楼又能去做什么呢?

至于祁钰和,那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们的年龄、阅历、家世背景都截然不同,或许都成为不了朋友,虽然这几年来往密切,说不定有一天突然就断了联系。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近在眼前的东西都能被抓住,而抓在手里的东西也不是永远都会在。

求祁钰和为她赎身?海棠不是没想过,但那之后呢?跟着他做他的奴仆吗?那与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从一个地方被买到另一个地方。

以祁钰和的性格,说不定会放她自由。可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她能去哪呢?

……

如今,海棠十五岁了。她不用再做杂役,也很少被姑姑责打,她几乎精通了所有的歌舞技艺,模样也愈发出众。

她总是穿着最艳的一套衣裳,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满是灿金的金玉钗环,在一众追求清雅秀丽的妓子中,显得明艳极了,像一片白梅林子里唯一一棵鲜艳的海棠花。

那张秋日月光般皎洁的面庞上,眉如远山含黛,形似桃花的一双眼盈着水光,高挺精巧的鼻梁之下,丰润的唇瓣微抿,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出一抹动人的笑意。

海棠如今行走坐卧,也不像从前那般肩背笔挺僵硬,而是在一步一挪之中,都带着微微的晃动,腰肢宛若扶风的细柳。她的身材并不算纤细,可骨骼匀称,身形流畅,让人见了便感到手心发痒。

她就像一株真正的海棠花,即使尚未完全绽放,只是露出的一点绯色,便压过了整个春日的姹紫嫣红。

于是,欢娘说,等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就为海棠梳拢,之后她便挂牌迎客。

海棠听见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觉得心中有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突然落了地。

一直以来,她就像是一个等待流放的犯人,判决未抵达,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路。如今有了消息,虽然算不上好事,心却不用再悬着了。

早晚有这么一天,或迟或早,她安慰自己说。

……

几日后,海棠又在后院见到了祁钰和。

他还是一副极其怕冷的样子,膝上披着一整块的白熊皮,厚实的绒毛盖住了他那双细弱得有些畸形的腿。

风一吹,白熊皮上绒毛就泛起一层层好看的浪。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海棠还没有祁钰和坐着高,说话都要微微仰头。四年后,海棠要低下头才能与坐着的祁钰和对上视线。

可时间似乎不能在祁钰和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着还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既没有年轻人的青涩,也没有四处奔波的疲惫。

他看起来像是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但听他说话就知道,与那些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不同,他走过的路,已经比许多人一辈子走过的还要长。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他是怎样的出身,为什么明明过着如此豪奢的日子,却还要拖着一副行动不便的身体四处行商?

海棠有时会非常好奇,但她从不问,即便祁钰和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因为他的温和不像是那些未经世事的软弱,反而像是一种历经岁月的宽容。他不会因为莽撞的话语而生气,却也不会吐露半句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换句话说,问了也没用,他肯定不会说。

而海棠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桌上的点心如果不是给自己的,那就不要伸手,伸手了不但依旧吃不着点心,还会挨打。

“怎么,出什么事了?”祁钰和看出海棠面色不对。

“没有啊。”海棠笑了笑,她不习惯低头看人,于是在廊下找了个位置,坐在了他对面。

她本来是有事想请教的,可欢娘一句让她冬日开始挂牌的话,扰乱了她的心神。

倒不是恐慌害怕之类的情绪,而是有些迷茫。

“那个,我一直想问……你的腿不方便走路,那四处奔波不会觉得劳苦吗?”海棠有点心不在焉,于是随意找了个话头。

刚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下,真的是连闲聊都不会吗?说什么不好说这个?

祁钰和闻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头笑了。

他其实知道海棠此刻心里在烦什么,甚至比她还要早些得到消息。春和楼才貌双绝的海棠姑娘要在冬日开始迎客,这在都城的市井间早已隐隐流传开。

这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那也是海棠离开春和楼的日子。

可他不能说,只能装作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若不是生下来就废了一双腿,恐怕还没有如今这般自由,能够四处走动。”

这是祁钰和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

“怎么会呢?”海棠本来没指望能得到回答,可他这么一说,她顿时不明白了。

双腿残疾反而能够行走自由,这是什么道理?

“我是家中长子,若非是这一双腿,以我的年纪,本该在家中……”祁钰和越说越慢,到后面干脆不说了,只是眼中带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在家中做什么?”海棠看着他清俊的面庞有些愣神。

“继承家业,娶妻生子吧。”

祁钰和这话虽然听着像玩笑,却不是他随口胡诌的。

作为祁家这一代天赋最高的子弟,他本该凭借嫡系的血脉稳坐少主之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多年在外游荡。虽然看着逍遥自在,却也离祁家的权利核心越来越远。

这些年,祁钰和仿佛已经被世家所舍弃,灵居界极少能够听到他的消息,人人都以为他因双腿无法治愈而失意落魄、自我放逐,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一段轻松的日子。

不必对着一堆灵材反复琢磨,也不必日夜忍受过度施展秘术所带来的的痛苦,他可以像一个普通的行商那样,带着货物四处行走,看些从未见过的风光与事物。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若不是天生废了一双腿,他如今的境遇恐怕和海棠没什么分别。

她困在春和楼小小的院子里,拼命学些不擅长的技艺,等着以色侍人的命运。他则是困在祁家祖地,不分昼夜地炼制灵器,还得被压着与各族通婚,生一堆的孩子。

不过出身祁家还是有好处的。

离家时随手带的一点财物,就足够他挥霍多年,且不必在意生意上的盈亏,买卖全凭好恶。

“虽然起居多有不便,但我这些年确实也走了许多地方。从荒凉孤僻的边陲,到这般繁华的都城,也算是看了许多不同的景致。”

见海棠脖子一片通红,绷着一张脸不说话,祁钰和就笑着说起他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各色的风土人情听得海棠面露艳羡。

其实只要看看他寄送给海棠的东西就知道了,从根茎细长的山参到鸽蛋大小的珍珠,他这些年去的地方,恐怕是常人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

而海棠,她今年已经十五了,却几乎没有离开过都城。除了年幼时极少的一丁点记忆,其余的年月大多都是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度过。

“我要是也能去看看就好了。”海棠突然说,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向往。

“……”

可她这话一出,不但自己愣住了,祁钰和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

“不,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海棠连忙解释,却不知怎么说。

因为她无处可去是真的,想四处看看是真的,不想祁钰和为她赎身,也是真的。

而她那句话听起来,太像是一句恳求了,如同是在暗示着什么。

海棠知道凭祁钰和的身家,或许是能和东家谈一谈的。可凭什么呢,祁钰和可不是楼里的客人。

哪怕他想赎买,我也是不愿意的。海棠在心里想。

这样只会让这几年的相处,看起来都像是一场笑话,让他们俩一个成为别有用心的妓子,另一个变成手段风流的嫖客。

要是这样,海棠宁可今晚就挂牌,也不必等什么第一场雪了,总归都是欢娘抬她身价的手段。反正她自小长在春和楼,本就只有一条路走,但祁钰和一身的光风霁月,没必要背上私通妓子的名声。

想通了这些,海棠抬头看了一眼祁钰和,见他皱眉半侧着头,嘴微微抿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见他果真一句话不说,海棠心一酸,又有点想哭。

“我,我没什么事就先走了。”她飞快地说了一句,也不等祁钰和说话,攥着裙摆就想离开。

没成想,却被祁钰和一把握住了手腕。

“你……”一向沉静稳重的祁钰和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紧张,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嘴,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廊间一阵微风吹过,海棠愣住了。

她没办法形容自己听见这句话时的感受,心中那一缕隐秘的心意像是突然被曝在了日光之下,羞耻又难堪。

他怎么可以问,我喜不喜欢他呢?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喜欢一个人呢?我若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不是!”海棠反应很快,矢口否认,“我,我不会喜欢上什么人的。”

“是吗?”祁钰和说话的声音更轻了。

“当然!”

“那这样也好。”

“我……姑姑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海棠硬撑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常,转身跑开。只是那背影,看着有一丁点的狼狈。

她走后不久,竹笙推着一把木制轮椅,从廊道的另一头走来。

见自家主人愣神地看着一个方向,他便好奇地问:“怎么了吗?”

“她是不是哭了?”祁钰和呢喃道。

“什么?”竹笙茫然,他只听见极轻的一句话,就像蚊虫嗡了一声,如有似无的。

“没什么,走吧。”祁钰和摇头。

……

很多年后,祁钰和濒死之际,他突然很后悔自己当时问的那一句话。他真正想说的是,我有点喜欢你,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在尘世间飘荡了几十年,第一次遇到海棠这样明艳的人,像是在他荒草丛生的心间放了一把火,然后种上了成片的花。

可那时他没办法表明自己的心意。

一是自己前路坎坷,却能一眼望到尽头,不出意外,估计余生都要陷在世家的内斗之间,风雨飘摇的,怎么能带上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何况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二是此时表明心迹,未免太过卑鄙。海棠涉世未深,见过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此时这点旖旎的情意,说不准只是年少时的一点妄念。若是自己先说出口,反倒成了烦扰,不如不提。

于是,问出口的话只剩了后面半句。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写感情是真垃圾啊。

怒锤键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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