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就在阿姌被迷香困于郭府,如活死人般沉沦于冰冷锁链之时,远在距离桉良二十公里外的中京凭安堂内,夜色虽深至人定,灯火却未熄。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一屋纸人纸马,诡谲而森冷,墙角堆着未完工的棺材,案台上摆满冥器。

温翎手上展着从刘煜处带回的书信。这信纸与寻常不同,散发着一股幽幽香气,他忍不住凑近嗅了嗅,皱眉道:“平常书信哪用得起这样的纸?”

温鑅坐在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上,沉声道:“不错。这应是‘兰心锦’,因纸上一抹经久不散的兰花香,制作工艺复杂,遇水不破,价格昂贵至极,深受官家小姐青睐。”

此言一出,屋内纸人纸马间忽地站起五六条硬朗身影,个个眉目如刀,一看便是军人做派。他们围到温翎身旁,好奇地打量着这张名贵的兰心锦,低声议论:“少将军说得没错,这纸瞧着就不是凡品。”“能用此纸传信,绝非小人物。”

中京凭安堂表面是家无人问津的凶肆,实则暗藏玄机。世人皆以为安平军在三年前的禾城之战中全军覆没,仅剩刘煜那支残部侥幸逃生,却不知另一段秘辛。

北狄反攻时,温以涵命妻子方茴率五千精兵引敌军进龙脊山,龙脊山地形险峻,易进难出,方茴那只小队将敌军全歼于山上,却并没有下山再去支援温以涵,而是用一招金蝉脱壳,瞒天过海,领着这支残部沿山脊跋涉,辗转至龙脊山的支脉——玉坤山。朝廷清点伤亡人数时,见对不上数,只以为余者皆葬身在了山中。

玉坤山上隐居着江湖百年大派天霖山庄。民间都说大缙虽经几代司马氏的折腾,还能在乱世中岿然不动,很大程度上仰仗的是这个江湖大派在暗中为国运苦苦钻营。

四十年前,萧寰刚接任天霖山庄第四代庄主,江湖上以挟私仇为由,灭族的杀戮层出不穷,箫寰一人一剑,以自创的“清朗”剑法独闯八大宗门后全身而退,奠定了江湖中人不允挟私泄愤的规矩,无数豪杰视他为毕生目标。然而十八年前,天霖内部叛乱,五大护法围攻玉坤山顶,萧寰拼尽全力平乱后病逝,一代英雄陨落,由其子萧筠继任,做出天霖山庄从此隐退江湖,休养生息的决定。

安平军本与这草莽势力八竿子打不着,却因“温鑅”二字连系在了一起。据说当年温鑅刚到云州便发现身中奇毒,巧在天霖山庄的大能愿意施以援手,将温鑅接至山庄调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凭安堂的众人都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方茴一身戎装,独自走进半山腰上的那个小院,半晌后领着少将军出现,那大缙的战神少将即使大病初愈,身形单薄如纸,依旧掷地有声地给他们下了最后一道军令:“散于全国,隐姓埋名,非召不出。”

五千残部虽遵令散去,却不忍就此天各一方,以原乡为单位,三三两两结伴下山,在各地建起凭安堂,暗中待命。中京这家是总堂,掌柜老郑原是安平军骑都,忠肝义胆,宁愿涉险,在侯府旁开店,也要替温以涵守着少将军。

老郑此刻粗眉紧锁,满脸懊悔。他瞅着温鑅屈尊坐在棺材上议事,忍不住嘀咕出声:“早知道凭安堂也有启用的一天,怎么着我也得打个桌案,哪至于让小侯爷坐这晦气玩意儿。”

挨着他站着的是当年安平军中年纪最小的白川,他语气带点揶揄:“听说别的凭安堂都是做什么布桩铁行这种正经活儿,郑叔你做什么生意不好,非要开凶肆?”

老郑面上挂不住,粗声反驳:“你懂什么?凭安堂连着侯府的暗道,不做凶肆,难不成做酒楼?让人来来往往的?每次少将军从暗道钻出来都让人瞧见?”他顿了顿,瞪了白川一眼,“街坊嫌晦气,没人敢多待,这地方才安全!”

温鑅倒觉得无碍,闻言轻笑,丢了个冷笑话:“棺材坐着也挺稳,至少不会散架,比我当年骑的那匹马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一圈纸人纸马,补充道:“再说,坐这儿议事,多少鬼魂盯着,总不会让我说错话。”

屋内众人愣了半晌,随即哄堂大笑,阴森的凶肆一时多了几分人气。

笑声渐歇,伯都才正色道:“说正事吧。中京纸铺多如牛毛,这兰心锦该从哪儿查起?”

温翎接话道:“西市多是平民货,东市纸肆才有财力造这种奢靡玩意儿。可以重点查查‘妻书堂’,他们家是贡纸铺子,能接触到不少中枢官员。”

白川一愣,嘀咕道:“这是个什么古怪名字?还能攀上皇商?”

温鑅闻言轻笑:“你们可知这妻书堂的老板,当年是个穷书生,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偏偏命短,死了。他日日思念,发誓要让她名扬天下,就开了这铺子,取名‘妻书堂’,还编了个故事——说是他妻子生前爱兰花,死后魂魄化作兰香,附在这纸上,寄托相思。这故事传开,官家夫人听了眼泪汪汪,买回去在枕边吹,说用妻书堂的纸送信,夫君才会更爱妻子,官运自然亨通。”

伯都听完,半信半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也能信?”

温翎耸肩:“女人家的心思,谁说得准?”

温鑅淡淡道:“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如今妻书堂的纸,连宫里都抢着要。”他顿了顿,望向白川,“如今我们不便露面,川儿,这事儿只能你去探一探了。”

白川领命,目光中透露着坚定,他拱手一揖,声音铿锵:“凭安堂憋了三年,如今案子有了眉目,我定不辱使命,挖地三尺,也要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温鑅看出老郑似有些不放心,拍了拍他的肩膀:“郑叔,川儿现在能独当一面了,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历练历练。”

老郑压下话头,忍不住叮嘱白川:“别忘了带上你的脑子——命丢了不要紧,真相丢了,我可不饶你。”

白川听出他正话反说,嘴角一咧:“知道啦叔,放心吧,命和真相都丢不了。”

......

翌日晨光初透,中京东市“妻书堂”门前人声渐起。白川踏入铺子,眼神如刀,犀利地扫过柜台后的纸卷与账簿。他衣着朴素,气势却凛然,掌柜一抬头便觉察出几分异样。

白川拱手,语气随意:“掌柜,打听点货品来历。”他从袖中掏出几锭碎银,轻轻搁在柜台上,像个寻常买纸的客商。

掌柜瘦高,眼角刻满精明痕迹。他上下打量白川,见这少年衣衫虽整洁,却无半分贵气,眉头微皱,试探道:“客官要查什么货?可是哪家小姐夫人要用?我这妻书堂的纸,专供贵人。”

白川微微一笑,信口胡诌:“我家夫人身份尊贵,不便透露,听人介绍说你这有兰心锦,让我订点回去。”

掌柜不着痕迹地试探道,“夫人倒是好眼光。那她是经何人介绍?可有告诉小郎君,取订这兰香纸该配什么词儿?”

白川愣了半瞬,掌柜口中的“词儿”显然藏着门道。他脑子一转,继续胡诌:“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介绍我家夫人来的,配词自然是‘恩爱绵长’”

掌柜眼角微抽,面上笑容僵了僵,暗道:“礼部尚书那一贫如洗的家底也配用兰心锦?这小子连买兰心锦的暗号‘兰芳助夫松擎夏茂’都对不上来,八成是来诈他的。”

他手指捏紧账簿,声音冷硬起来:“兰心锦?没听说过。客官怕是听岔了,中京纸肆千百家,兴许是别处的货。”

白川见他眼神微变,知是自己没摸清门道,此刻也不再绕弯子,索性从怀中掏出一块伪造的官差腰牌,在掌柜眼前一晃,牌面字迹模糊,仅隐约露出“差”字。他语气冷冽:“衙门查案,城南死婴案牵出一封信,纸上有兰香。我来问问,掌柜到底知是不知?”

掌柜额角渗汗,以为是哪家贵人又玩出了人命,竟被官差找到自己头上,他强撑道:“官爷说笑了,小店只卖寻常纸张,兰香什么的,真是闻所未闻。您去别家问吧。”

白川冷哼一声,拱手道:“那就打扰了。”

掌柜盯着他背影,等人一消失,立刻唤伙计:“看好店!”抓起外袍,匆匆钻进后巷。

白川早绕到铺后,翻上屋檐,无声缀在掌柜身后。那男人七拐八绕,钻进一处青砖小院,推门便喊:“云娘,出货册子呢?”

屋内传来嬉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迎出来,身披锦绣罗裙,腰坠碧玉佩,富态尽显。院里几个孩子跑来跑去,大的约莫十三四岁,穿着绸缎小袄,手里甩着鎏金铃铛,小的五六岁,拽着女子裙角撒娇:“娘,爹回来了!”

掌柜不耐烦地挥手:“别闹!云娘,册子在哪儿?快拿来!”

云娘撇嘴,从雕花柜里翻出一本泛黄账册,嘀咕:“不就几页破纸……”掌柜接过,急道:“生火!”

白川冷眼旁观,心中暗笑:好一个“爱妻化兰香”,若是那些贵女知道这掌柜用从她们身上赚来的钱,养着外室,儿女成群,锦衣玉食,哪有半分悼亡模样,还会不会再光顾了?

他足尖一点,从屋檐跃下。掌柜闻声回头,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账册往火盆里塞。白川扑上前,火中取粟,一把抢下。他反手一掌,掌柜应声倒地,云娘尖叫着吓晕了过去。

白川扫了眼账册,低声骂道:“一对狗男女,竟拿死人骗银子。”

他转身跃上屋顶,留下孩童们哭声四起,与妻书堂那虚伪的招牌交织成刺耳的讽刺。

消息带回凭安堂,白川将残片和账册铺在棺材上,“账簿险些被销毁,但还留了些线索。出货记录指向几处府邸,工部尚书、户部侍郎,但供货量最大的地方——是桉良昭华楼。”

众人对这个结果都觉得意外,老郑先嚷了声,“那就一家家的查,我拼上老命也要把他们查的底裤都不剩。”

其余人也是群情激昂地附和着。

温翎分析道,“这工部尚书为人贪财却胆小如鼠,断不敢做这种叛国的事情,户部侍郎也接触不到安平军的布防,桉良.....按理说更没有可能,也有可能只是昭华楼纸醉金迷,惯会铺张浪费。”

温鑅略一思忖,“礼户确没可能,桉良....郭尽背后....是王枂,而那年禾城之战,王枂是监军.....”

老郑不解,“可当年监军吃住都与我等一起,禾城一战也是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全靠一口老参吊着命,才回到的中京,除非他是个连自己命的可以算计进去的疯子,否则定不会走这样一招险棋。”

温鑅尚未有确切的证据,但冥冥之中却觉得问题出在桉良,他沉吟道:“看来,咱们要去一趟桉良了。”

白川却面露忧色,“小侯爷的身份......”

众人也都犯难,三年前叛国的罪名降下,若不是当今圣上念及幼时和温鑅相伴成长的情谊,温家不会只是被封府了事,起初侯府前后还站着侍卫把控,定期送点食材进去,后来传出来温鑅大病初愈后沉迷在府里种菜养鸡,自给自足,从此朝廷便把侍卫也都撤了,门上贴了个封条了事,封条没破,既为没人出门。

虽然侯府与凭安堂中间连着暗道,但若因此事贸然在人前露面,怕是又要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众人愁眉苦脸之际,突然听见门外有小童叫卖,“昭华楼十载盛庆,有媚态小野姬、俏纯双姝对、更有百年难觅的艳骨,走过莫错过!......”

老郑呸了一口,“丧尽天良的畜生,一个妓院还敢搞这么大阵仗,你们听听,那稚子嘴里不念孔孟,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温鑅却心生一计,“那我们便去给郭大人的十周年庆捧个人场......老郑,你联系桉良分堂的张瑛,让他做好接应。”

老郑却觉得此法甚险,“小侯爷三思,那桉良布防的跟铁桶一般,此行恐有危险。莫不如让张瑛先打探着?”

温鑅知昭华楼的规矩,郭尽这次大办特办,张瑛区区一介布商,怕是连门都摸不进去,他沉声道,“郑叔放心,我自有办法。”

......

时间一晃眼也就过去了。昭华楼里暗流涌动,早在开场前数日,女娘们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这不仅是场选秀,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谁能在这三关中脱颖而出,便能摆脱贱籍,攀上高枝。

第一轮,女娘们只着肚兜,站在挖空的屏风后,从足踝至颈脖依次展示身段,台下观众往相对应的数字后面掷金珠,多者晋级;第二轮是胡旋舞技赏,据说当朝天子那早殁的宠妃善舞胡璇,曾在悦神庆典上惊鸿一舞,胡璇从此成了大缙的国舞,届时女娘们会以薄纱遮面,舞姿为王,台下人各持一枚鎏金牡丹,送至心仪的女娘手中,决出前三甲。第三轮才揭开真容,献上各自媚男的拿手绝活,缠头叫价者高者为魁。

任凤深知自己若不钻营取巧,怕是连三甲都沾不上,于是,她早早布局,步步算计。

比赛前一周,量尺寸的裁缝上门,任凤瞅准机会,悄悄拉他到一旁,塞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低声道:“哥哥帮个忙,我的舞衣想用金丝打底,薄而不透,要在灯下泛出波光粼粼的模样,像水面映月,叫人挪不开眼。”她声音软糯,带了几分恳求,裁缝掂了掂银子,笑眯眯应下。

秦怀虽是艳骨,却驾驭不住胡璇的烈性,试了几次都摔得膝盖青紫,郭尽再恼她不争气,最后也只得妥协,在第二轮弃舞抚琴。

胡旋舞的领舞位置轮空,任凤本以为会落在自己身上,竟不想被章琳定给了阿依曼。

那女子高挑身姿,虽整日臭着张脸,却和琉璃褐瞳相得益彰,让人有欲罢不能的征服感。任凤咽不下这口气,买通厨房小厮,在阿依曼晚膳里掺了泻药。登台前夜,阿依曼脸色蜡白,领舞位再度空出,姜氏姐妹撑不住排场,任凤如愿以偿。

至于第三轮。任凤选择了水中濯足舞,苦练足技,她天生足小,盈盈可握,每日更是用牛乳滋润着,足踝白嫩如玉,连指甲都修得圆润剔透。

姜早最怕姐妹被不同买主买走,日夜忧心。她为第三轮设计了一场双人舞,仿青蛇白蛇的妖艳风情。她选了青色纱裙,腰间系银铃,叮铃作响,眉眼描得含春,试舞时步步生莲,像青蛇吐信,纤若水蛇的腰肢不过男人手掌宽度,一折便似要扑入人怀,妖娆惑人。

阿依曼依旧走高岭之花的路,届时冷着脸坐在台上,反复交叉着大长腿即可。

秦怀却是例外,她已被调教的是一等一的仪态,肤若凝脂,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水滴落而不破,届时只用抱琴端坐着,衣服再大胆些,便能轻而易举地以静雅取胜。

终于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昭华**赛神游。

街上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

昭华楼的门票被炒到了天价,一些权贵子弟不惜重金只为一睹那传说中的“艳骨”。

然而楼内地方有限,绝大多数人无法进场,于是外头便搭起了数家赌场。昭华楼对面的高楼上,还摆了几架望远的物什,供人下注使用。

平素里善窥的浪荡子此刻派上了用场,他们将楼中的情况实时播报,再由几个脚程快的,把消息传回赌坊。

“那五号佳人,气度不凡,**有她的头九个长!!”

“我看那三号也不错,既有**也有玉足,小小的,葱白如瑜,盈盈一握啊。”

“我看那一号柔肢纤腰,定是那传说中的艳骨无疑!”

坊内的男人们闻言,纷纷炸开了锅。有人捶桌大笑,有人跺脚直骂这几个播报的不靠谱。

有地痞高喊了一声,“他娘的,这些个好部位怎么不能全部都长在一个人身上?”,引得全堂哄笑.....

与外头的锣鼓喧天相比,郭尽后院冷清得紧。

郭尽今天一早便心急火燎地出了门,府内侍卫也一应调离,府内就剩了章琳一个婆子和门口两个护院守着床上的阿姌。

眼看她微弱的呼吸若有似无,章琳还拿手中烟杆戳了戳,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撇了撇嘴,“活死人似的,家主还捧着供着。”她无聊得紧,放下烟杆,端了盘瓜子想去门口找两个护院说说话。

“听外头说,这次连王中丞都来了,咱家主怕不是更要顶着压力伺候着吧。”护院甲好奇道。

“可不是嘛,”章琳面露忧色,“平素里是连中京都不出的主儿,怎么这回连帖子都没递,人到了城门口才派人来通传,咱们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楼里的雅间本都安排好了,愣是为了他得罪了别家,这才腾挪出来一间。”

护院乙不以为然,“坐什么雅间啊,要是我有那本事进去,肯定挨着台子坐啊,说不定能一睹裙下风光......”

他话还没说完,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甲,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浪笑了起来。

他们低声交谈时,屋内阿姌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长久被迷药熏着,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出现了耐药性,她不着痕迹地假寐着,利用周围人的交谈获取有用的情报,二月二,大缙比郭尽官大,地位高的大人物都齐聚桉良,若是她能登上高台,获得权贵们的青睐,说不定能倒逼郭尽放她自由,只要出了桉良,说不定还有自由的可能性,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门外的三人聊得热闹,丝毫没有察觉屋内的杀机正在凝聚。

章琳跺跺脚,站得有些腰疼,将瓜子壳丢到地上,说要进屋歇歇。

待她刚转身关门,眼前却陡然一黑,后脑猛地一痛,整个人软软倒下。临死前,她努力张口,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你”。

阿姌站在她身后,手中握着章琳的烟杆,她眼神冷静,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章琳的身子,将她轻轻放倒,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血从章琳的后脑缓缓涌出,染红了一小片地面。她伸手给章琳合了眼,从她头中抽出了枚金簪,在地上磨了磨,锋利的簪尖泛着幽冷的光。

她故意翻倒了件茶杯,两个护院听见声,喊了句,“嬷嬷,没什么事吧?”

无人回应,一人推开门刚探头进来,见章琳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寒光贴着喉咙划过。

阿姌的出手干净利落,那护院脚下急旋才堪堪避开,阿姌见一击未中,寻着两人身间的空挡闪身跑了出去,被那一身长裙拖累,还没跑几步便被人从后拽住了头发,她抬手往身后胡乱刺去,但寡不敌众,没几下,连金簪也被劈手夺了去。

突然一声呼啸,耳边像是嗖地闪过什么东西,头发上的力度减弱,阿姌回头,却是身后二人轰的一声倒了地,喉咙插着枚树叶,挣扎片刻便断了气。

阿姌警惕地环顾四周,只看到了个墨绿色的身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袖口翻出一抹米色,看方向像是朝前院去了,她猜不出是谁帮了她,却也再没时间犹豫了。

她跑回屋,开始在章琳身上摸索,搜出了令牌和一方浸着迷香的帕子,扒了她的衣服换上,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去翻郭尽送给她的那件舞衣,裹起来抱好后,她推开后院的小门,如同一尾潜入深水的鱼,悄悄融入往来的行人当中。

她望着不远处那栋通红的大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昭华楼后门的侍卫正靠在门框上犯懒,见有人步伐从容地走近,立刻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谁?什么来路?”

阿姌低着头垂着眼,却不慌不忙地抬了抬手中的舞衣,声音清亮:“章琳嬷嬷让我给楼里的娘子们送舞衣。这衣服贵重得很,耽搁了可是要被骂的。”

侍卫眉头一皱,目光扫过那件奢华的舞衣,伸手去拿:“让我们瞧瞧,这章琳嬷嬷的东西,怎么会叫你送?”

阿姌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佯装恼怒道:“你可仔细看看,这衣裳上的宝石是哪般贵重!碰坏了一颗,你赔得起吗?!这件衣服是为秦娘子特制的,若是耽误秦娘子穿,让家主失了生意,你二人担待得起吗?”

侍卫一听“秦怀”的名字,瞬间不敢怠慢,只道:“让我们验验令牌!”

阿姌利索地掏出令牌,侍卫对视一眼,那确是章琳的令牌,语气缓和了几分:“哼,进去吧,送完赶紧出来,别乱晃。”

阿姌压住心头的狂跳,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进后门。

她跟着几个端茶送水的伙计七拐八拐,找到了女娘们候场的房间。

屋内红烛跳跃,照亮了一面面妆台,女娘们正忙着扑香粉,准备迎接第二场舞蹈。

任凤正斜倚在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铜镜细细描眉。她的指尖夹着黛笔,动作熟稔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听见门声,以为是婢女送来了那件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金丝纱衣,便头也不抬地喊道:“杵在那干嘛?快送来给我试试。”声音里透着三分急切、三分得意,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在灯下光彩夺目的模样。

阿姌没有应声,脚步轻得像猫。她反手一推,门闩“咔哒”一声落了锁。

“怎么不吭声?”任凤不耐地嘀咕了一句,终于抬起头,借着铜镜的余光瞥见了来人。她手一抖,黛笔在眉梢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脸色瞬间变了。“你……你怎么来了?”

见阿姌来者不善的样子,她下意识捂住脸,声音里夹杂着惊慌,手忙脚乱地起身要喊人。可话音未落,阿姌已快步上前,用那沾了迷香的帕子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任凤瞪大了眼,腿脚胡乱蹬了几下,喉间发出几声闷哼,身子便像被抽了筋骨般软软瘫了下去,倒在妆台上,描了一半的眉毛还沾着未干的黛粉。

屋内的其他舞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手中的妆粉、胭脂盒纷纷落地,叮当作响。她们慌乱地退到墙角,挤成一团,衣衫窸窣,像一群受惊的小雀,战战兢兢地盯着阿姌,眼底满是戒备与惶恐。

姜晚信阿姌没有恶意,皱着眉问道:“阿姌姐,这是要干什么?”

姜早却警惕地拉住了妹妹。

她扫了眼众人,“我无意伤害你们,我只想要一个机会,能登台演出。”

众人不知是谁嗫嚅了句,“大家都在卯着劲争第一,你本就有姿色,你上台了,我们还有什么机会?”

阿姌闻言沉默了。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地上的胭脂盒上,那殷红的粉末洒了一地,像血迹般刺眼。她抬起头,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机会?你们以为,登了台便真有机会了吗?你们不过是这些人眼中的商品,任由他们挑挑拣拣、买来卖去,从一个牢笼被送进另一个牢笼,终此一生都不得翻身。你们甘心这样过一辈子?”

这话像一把利刃,直戳进众人心窝。有的低头咬唇,有的攥紧了衣角,眼眶泛红,却无一人敢反驳。她们何尝不知自己的命如浮萍,可谁又有胆量挣脱这无形的枷锁?

见她们沉默,阿姌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力量:“命运要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坐以待毙。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错过了,你们就只能等着那些油腻的老叟伸出手,用他们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你们,再用几个金锭子把你们买走。”她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她们,“你们甘心吗?”

姜早终于忍不住开口,戒备未消,语气却带了几分迟疑:“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姌挺直了腰,直视众人:“只要今晚你们配合我登台,我便有法子让你们挑到自己心仪的郎君,而不是成为待价而沽的羔羊。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这话如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舞女们面面相觑,眼底的恐惧渐渐被一丝犹豫取代。

阿姌目光扫过姜早,像是看穿了她心底的挣扎。她先从姜早入手:“姜早,你不怕姜晚被个地痞无赖买走?她懵懂如白纸,若是落入满嘴污言秽语,手上尽是腥臭油腻之人手里,定会生不如死,而你,天地之大,将永远失去她,再无姐妹相依。”

她的话像刀子,一下下剜在姜早心上,将她日日的梦魇暴露在人前。

姜早猛地攥紧姜晚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妹妹就会被黑暗吞噬,她就这一个亲人了,她不能放手。

她咬紧牙关,第一个表态:“好,我跟你赌。”

屋角的秦怀闻言,垂下眼,几个月的羞辱折磨已经让她彻底丢弃矜傲,但还是顺着阿姌的话想了想自己幻想的夫君,那人应穿着青衫,笑时眼角弯弯,能在灯下与她对弈一局,闲时为她簪一朵花。可她心底也隐隐知道,这种念想不过是镜花水月——恩客里多是酒色之徒,哪里来的儒雅郎君?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阿姌,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出声反对。

阿依曼眉眼疏离,像是与这脂粉堆砌的屋子格格不入。她不求郎君,只想挣脱这牢笼,回到北境那片风吹草低的草原,呼吸自由的空气。她瞥了阿姌一眼,冷声道:“你的赌局我没兴趣。”

阿姌望着她,两个北境的灵魂在无言中交锋,她懂她的冷眼和她不敢说出口的诉求——自由。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刻着“章”字的木令牌,递到阿依曼面前,低声道:“阿依曼,我们这双异瞳,不登台被人买走,凭自己很难逃出去,我已经试过了,也失败了。这令牌是章琳的信物,若你执意...兴许能帮你一把。”

阿依曼接过令牌,指尖微微一颤:“谢谢...但我还是想试试。”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闷雷,将屋内紧张的气氛推高,墙角一个面生的丫头嗫嚅道:“若赌输了呢?我们可没退路了……”声音细如蚊鸣,却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阿姌看着她们,深吸一口气,语气故作轻松:“输了,便说是我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威胁,后果我一力承担。你们都是郭尽精心培养的摇钱树,只要此事有人担责,你们就是安全的。”

众人被她劝服,仔细听着她的计划,门外小倌催着,“姐姐们,该上场了。”众人又四散开,着急忙慌地插钗描唇。

阿姌迅速换上任凤的舞服,暗下决心,只有一次登台的机会,第二轮胡旋舞比试,她一定要崭露头角,在郭尽回神捉住她之前,拿到雅间里贵人的芳心。

闷雷声越来越大,随即一道紫电划破黑幕,照得屋内每个人的脸都映出诡异的阴影。阿姌猛地抬头,似在天象中听到了警告——那代价已近在咫尺,并远比她想的更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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