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谁都不是烂命

“慎妃的一面之词,你就那么确信?她之前对你的不满为何突然烟消云散一般,你不奇怪吗?”

萧沐笙看似善意的提醒没有触动问药分毫,因为兰雯早已对主子点明过这一点。问药撑着下巴,瞧着嘴角还留着糕饼渣的丫头,感慨早慧不是福啊。

人生或长如极光,或短如朝菌,爱恨终将收敛在一个安静的瞬间里;并非浓烈的情感终结于此,而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同此时,问药坐在慎妃对面,为她细细描眉。慎妃的眉并不长,比起以往兰照偏爱的远山黛,更适合微微上挑的平眉,与桃花眼一同斜上山坡,衬得美人多了几分凌冽。

帐暖朱帘垂,一旁的圆桌上晾着过烫的药,向房里透着苦香。美人微微前倾,双手扶在膝盖上,因故意被拖久的时间而有些不耐烦。

“别动。”

颤动的眼球立刻和主人一起变得乖顺,任凭自己随意沾些脂粉上去。审视着这张完全由自己掌控的脸,问药心里不自觉有了些得意。宵想过很久的,只属于二人的宁静时刻突然到来,她甚至恶劣地开始考虑,如果兰照回不来会怎样。

兰雯进来通报,有位脸生的宫人求见。听意思大概是故人现在很安全,请慎妃放心。问药知趣地让兰雯取来一叠金叶子,托付到这宫人手里。

“禁苑能查明白吗,虽然陛下另派花舍人帮着查,但后日便是……”,得力的下人也分个先来后到,问药想,兰照还是尽早回来地好。

慎妃平持着镜子,与对面的脸放在一起,“再等等明日。”问药点点头,吩咐兰姚准备传膳。正殿不是除了兰照外就没有其他宫人了,但这两天问药显然把自己当成主人了。

不赶紧撇清关系,反而听凭自己指使指哪打哪,不是识时务的表现。慎妃这么问了,问药只道,一条烂命是主子在那个冬天从辛者库捡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时,慎妃正嚼着最后一口药,憋着嘴想吐;问药一抬眸,她咽喉一动,硬是吞了下去。问药笑了,塞了个蜜饯进慎妃嘴里。

老掉牙的手段。

“你不怕万一我出事,你被牵连?”,慎妃有些不忿,皱着眉嚼了嚼蜜饯,半天又憋出一句,“我也用不着你帮我什么,反正日子都一样。”

问药尝了几样菜,觉得不错,拣了几样往慎妃面前推了推,“你总有很多理由。”

“你教我读书习字,告诉我要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你也总是不高兴,连带着整个承和宫的处境都很艰难。如果真要我自己做主,难道你不应该一早就将我放出宫吗?”,问药歪头盯着慎妃,“主子,我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故意让我换上那套宫人衣裙,也没有计较过你哪日不高兴便对我的动辄打骂。承和宫的兴衰荣辱,现在与我们而言是一体的。”

在宫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冷漠,莫多言语,莫计较得失。书里的河山与千古,对问药来说是走不出的四方城。慎妃的目的她没有兴趣知道,做好主子交代的事情是下人的第一要务。

下人?问药轻笑。或许吧,但人分三六九等,普天之下谁不是个下人呢?她不在意。

慎妃眼神落在手心被缠裹的纱布上,有些落寞。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末了,她突然对问药说,“你不是烂命。”

第三日,承和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问药扮回天真的学徒,依旧热情地从宫门口一口一声“师父”叫到正殿门口,直到花汋让她滚。慎妃打了圆场,让皮笑肉不笑的凝应昭先回偏殿休息,顺便打发出去其他宫人。

问药在院里帮着摆好花房新送来的新鲜品种,不知花汋说了什么,正殿里突然传来砸碎茶杯的声音。

“所以他自己不敢见我?十几年了,一如既往地踩着女人上位。仗着亲娘得势才保全性命,靠着太子妃才当上太子,现在又拜托你来当说客?”,慎妃掐着手心,被簪子刺过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渗血。

花汋见状,慌忙捏开慎妃的手,为她重新包扎,“鱼死网破对你们都没好处,那个人是不是元叶沛都无关紧要。既然你和萧沐笙都洗不清,干脆推到他身上也无可厚非。对你而言,尽快将兰照救出来不是最要紧的吗?”

慎妃顿了一下,迟疑道,“元叶沛?”花汋点头,将太子告知的事情完整重述了一遍。听起来,萧沐笙似乎并没有将“真凶”的事情全盘托出。难怪花汋会来,要是她知道萧沐笙对胞妹下手,凭花汋对萧景清的忠心程度,太子这会应该已经在天牢了。

就当作狗咬狗吧,萧景清不就喜欢看这个。

元叶家的最后一个逃走的死囚,污蔑内命妇,嫁祸太子,条条都是灭九族的罪。第三日,一道旨意从天阙宫传到禁苑,元叶沛死在了牢里。据说验明正身时,宽松的囚服下,左手上赫然是六根手指,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一起,与兰照的证词别无二致。

瓦聂湖边,两人很久未曾像现在这般安静相处。

“翻出来这么个赌鬼,调教成元叶沛的神态,太子当真费心”,慎妃的话带了些嘲讽意味。

“多谢慎妃送来的盒子与提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元叶沛生来六指”,萧沐笙与慎妃相视,所有的算计在眼神交汇间被默契地交换。

兰照当夜就被韩叶钧放回来了,伺候慎妃沐浴后,懒懒地躺在一旁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夜深了,床上摸起来个人,抱着双膝在一片漆黑中发呆。

如果时间倒退十几年,兰照耳边此时应充斥着无数抱怨——

“我不喜欢那个丫头来伺候我。”

“我不喜欢她在正殿里晃来晃去。”

“……”

可惜慎妃如今被皇帝调教地话少了,侧过身翻下床,蹲在她身边,直勾勾地要把兰照身上盯个洞出来。兰照偷笑了下,柔声安慰道,“我没事,这两日吃得好睡得好,你让人送过去的钱也很有效,没人找我麻烦。”

慎妃不看她了,赖皮一样倒在地毯上。兰照枕着交叉的双手,打趣道,“哪有你这么难伺候的主子,自己趴地上,让下人躺卧榻上,这不是折煞……”细密的呼吸声传来,她歪头一瞧,叹了口气,又把人连带着自己捞上床,搂着掖好被子。

约莫这两日过于劳心劳力,此刻怀里的人竟睡迷糊了。兰照想起当初藏叶家跟着元叶一族倒霉,自己被撤了官职成为罪籍,被发配到辛者库时,慎妃也偷偷跑来过一次。

那时候在天阙宫做洒扫的淳姜则过得很艰难,不算御前侍从,也不归属哪个宫门,一个随处可见的,跪在地上擦着青砖的宫人罢了。刚入宫的几位家人子对她大概没什么特殊印象,贺兼“广济天下”时,还送过她一对二三两的樱桃籽手串。

淳姜则一直以为兰照和父母在苍陵城外放羊,直到“无意间”和同伴在打水回来的路上,撞见瓦聂湖边跳河的兰照。那场官司说大不大,郊外的农官就可以判,所以越小的人情场上,银子比从天而降的巡抚见效快。

兰照有两三年没见到她了,一堆深棕色大褂裙子里根本找不见哪个是旧友。淳姜则提着一桶水,半娄着身子,只是木然地看着被同伴救上来的兰照。听完诉苦后,她掏出还没来得及扔的手串,问够不够,兰照摇头。

两日后的傍晚,兰照突然被掌事姑姑叫出去。院门口的淳姜则靠着墙,似乎腰不大舒服。她塞给兰照一包银子,约莫五六十两,每一枚的底部都专门去掉了宫里的章。兰照问那天的手串可以一起给自己吗,用作噱头送给农官也是好的;淳姜则身子抖了下,说丢了,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

做人自私一点没什么可耻,求生之道,无论道德。为了成为公主伴读,买通表姐的丫鬟偷来她提前备好的文章;为了让族长看重自己,不惜将承和宫昔日最大的秘密透露出去;就算今日如此境地,也只是运气不佳,在这么个“群贤毕至”的家族里,被害得一无所有,焉知不会东山再起。

耳朵可以把闲言碎语当成风,但眼睛不行。与慎妃一起重新住在承和宫后,兰照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阴险恶心到如此作呕地步,于是心里的如意算盘再也敲不下去,也不再信任她亲手选择的君王。

人一旦卸下包袱,就会重新变得柔软。兰照悉心照顾着慎妃的一切,哪怕是梦魇发作时自己被慎妃掐住脖子,哪怕是这次事情败露自己会被问斩。

兰照一下一下摸着慎妃的脑袋,闻着她发梢间的花露味道,算起来自己还是姐姐,有些得意地笑了下。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还能在她身边赎罪多少日子。

会很可怕吧。如果慎妃知道,多年苦楚的根源竟因为,兰照偶然间躲在屏风后躲懒,瞥见的那个宦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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