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魔殿前面跑得空无一人。

头顶硕大的圆盘散发着莹白色清辉，柔柔地将陆终笼罩在其中，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壳。

而他却半身浴血，站在一片猩红的血泊里，眼神阴郁，身材颀长，有种诡异的美感。

原来放开了去杀人是这种感觉，他想。

爽！

吱唷一声，宫殿大门打开。

陆终没有转头去看，而是垂着眸淡淡道：“看够了么，使君大人。”

斩星辰面色复杂。

他一直在殿内看着陆终的一举一动，眼前这人不像他，至少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你在想什么？”他疑惑问道。

陆终低头，用手指沾起衣襟上的血捻了捻道：“这里果然是个好地方。”

斩星辰的心咯噔一下，这不该是那个人会说的话。

“你......喜欢杀人？”他问。

陆终微微挑起嘴角，转头看他：“怎么会？我只是觉得血的颜色很好看，他呢？”

“里头躺着，”斩星辰侧身示意隗玉在殿内，“要不要进来看看。”

陆终目光往里头瞟了眼，摇头道：“算了。”

这可不是一个令他愉快的地方：“既然他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谁说他没事，我正要带他去疗伤，你搭把手。”斩星辰说。

“去哪？鬼渡尸谷？”

“去牧灵园。”

“行。”

斩星辰转身走进殿内，不一会抱着失去意识的隗玉出来。

陆终抬眸远远看了一眼，见隗玉双目紧闭，银色发丝铺陈开来，像是吸收了周围所剩无几的光亮，在夜色里格外好看。

“他怎么了？”他问。

“待会你就知道了，走吧。”

陆终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出声：“我来抱。”

斩星辰疑惑地停下脚步。

陆终直接过去将他怀里的人抢过来说：“我抱，走吧。”

牧灵园。

站在黑漆漆的入口，陆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问斩星辰：“园里有什么？是娑灵果吗？”

他知道隗玉不能吃娑灵果，但后来听他说他将那颗娑灵果融合了，或许再来一颗真能治他也说不定。

“墟川长不出娑灵果。”斩星辰道。

“可是......”

“正常情况下，墟川养不出娑灵果。”斩星辰强调。

“那牧灵园是怎么养出黑薯来的？”

“进去你就知道了。”

斩星辰大手一挥，撤掉护园阵法，“走吧。”

“嗯。”

陆终将隗玉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跟着他慢慢朝前走，他能感觉到路一直往下延伸，估计是要深入地下。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那里弥漫着莹莹绿光，看上去有些阴森。

陆终抬头漫不经心低扫了一眼，突然猛地停住，不再往前。

斩星辰发觉他没跟上，头也不回催促道：“走啊。”

直到身后没响动，他这才转头去看陆终。

见他浑身僵硬立在当场，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园子正中央。

斩星辰一哂，随意问道：“吓到了？”

陆终喉咙动了两下，不自觉地将怀里人的抱紧，警惕地问他：“那是谁？”

斩星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他也是隗玉。”

只见“隗玉”闭着眼盘腿端坐在园子中央，千丝万缕细如蚕丝的莹绿细线从四面八方扎入隗玉身体，而细线的另一头则扎进地里，与地上枝叶茂盛的黑薯相连。

那些细丝，就像......就像从隗玉身体里扯出的血管一样，供养着这些黑薯。

陆终看看怀里人，又看看不远处的人，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咚，咚咚咚......”

他收紧双臂，几乎要把隗玉侧身面对面压进自己怀里，“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斩星辰声音冰冷，“如你所见，墟川所有的黑薯都是隗玉用自己的半枚魔核滋养出来的。”

“不可能！”

“你不是瞧见了么。”

陆终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他知道隗玉能够借由魔核，将死气转化为灵气，也清楚这对他的身体消耗巨大，更清楚他昏迷不醒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帮他转化灵气。

但他选择视而不见。

陆终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他觉得此刻自己浑身上下，就只剩一颗心脏还活着。

“他疼吗？”陆终声音干涩。

“当然疼，你没试过魂核被抽干？”

陆终当然试过，在他还没用灵气修炼之前，那会儿上擂台他的魂力才二级，随便一用就消耗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第一次魂核被抽干时，他的身体像是突然被吸走全部血肉和力气，全身只剩一副骨架，那种突如其来的骨肉分离的疼痛感和无力感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咬断舌头。

原来......他给自己转化灵气的时候，是忍着这样的疼痛。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疼吧？”

他心存侥幸，觉得既然分成两个人，那他怀里的这个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怎么可能，魔核就是他的本体，园中那个无时无刻都在疼，你怀里的与他感官互通，自然也时时刻刻都在疼。”

陆终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揉烂了，他痛得变了脸色。

“.....所以从我遇见他开始，他一直在忍受着彻骨的疼，一分一秒都没停过。”

“不是哦，准确来说是在遇见你之前，大概......”斩星辰回忆了一下，“九百多年。”

陆终双腿一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好在怀里的人被他稳稳托住。

斩星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不知为何有种舒爽的感觉，继续报复般地说道：“想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昏迷吗？”

陆终低头不语。

“因为他的魔核承受不住双重消耗，现在正处于溃散边缘，而这些他一早就知道。”

陆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震惊：“他不想活了吗？”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生怕被园子正中央的那个“隗玉”给听了去。

斩星辰淡淡道：“他又不是只有现在不想活，他早就不想活了。”

陆终双眼充血，好像立刻就会爆出来一样。

斩星辰目露悲悯地看着园中的那个人，补上一句：“你们在万鬼窟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就是在找死啊，你不知道吗？”

几百年了，乐此不疲地鼓动镇鬼司司主造反杀他，一直没能如愿。

陆终的眼泪终于无声滚落下来。

他当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隗玉一直很疼，也没人告诉他隗玉不想活了。

更没人告诉他，隗玉是拼上性命要把自己留在他身边的。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明知道转化灵气伤身体，他却只当看不见。

他凭什么？凭的不就是自己笃定隗玉离不开他么。

可人家压根都不想活啊。

想到这里，他眼里冒出凶狠的光，你不是想死么，我偏不叫你如愿！

“怎么救他？”他站起来。

“剖心，把魔核挖出来合体修养，”斩星辰说，“你想挖哪个？”

两具身体都得剖开。

陆终左右看看，径直朝园中那个走去。

他走得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及一路上被他绊断的灵气丝线以及没了丝线后快速枯萎干硬的黑薯。

眼前垂眸坐在高台上的隗玉有些陌生，明明长着一样的面孔，却神色温和悲悯，仿若外头寺庙里悲天悯人的神像。

陆终站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魂力外化成薄刃小刀，按着心口猛地插进去划开，再挑出跳动的魔核。

几乎是在魔核离体的瞬间，陆终身旁的身体就化为点点绿光消散了。

他的心脏停跳了一秒，下意识去看另一个隗玉。

斩星辰提醒：“别墨迹了，没有魔核支撑，随便哪具身体都会消散得连渣也不剩的，快把那半枚魔核拿来。”

陆终忙把手里的半枚魔核递给他。

斩星辰接过魔核摁进隗玉心口，很快，隗玉的面色就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然后呢？”陆终问。

“我会带他回尸谷修养。”

“多久？”

“不知道。”

很快，斩星辰先带着隗玉离开了。

陆终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牧灵园内，手边就是干硬的没了生机的黑薯，这园子很大，无边无际。

斩星辰说园中的“隗玉”有五感，那他年年月月枯坐在这黑暗中，在想什么？

是不是想到这酷刑一样的折磨没完没了不见头，所以才让隗玉活不下去？

还是想到这黑漆漆的园子像是坟墓一样不见声响不见人，才让他厌烦至极。

这一刻，陆终对造出墟川的那个人恨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那个人，隗玉何必忍受这些。

他双眼通红，因愤怒而爆开的血液在身体里像一头困兽横冲直撞。

可是转瞬，他那无处落脚的愤怒竟又落到了隗玉身上。

他恨他一厢情愿地强迫自己，恨他拿他自己的身体威胁自己，更恨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此时，他深深地佝偻着上半身，就好像被隗玉的“深情厚谊”压住了，他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浮出蛇一样的青筋，他一拳一拳又凶又猛地捶打着面前的土地，就像是捶着隗玉这个人。

“你狠！”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过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顺从你。”

“没有用，老子从不受人胁迫，老子只听自己的。”

或许是实在憋闷得很，他体内的魂核被催动着高速运转，裂开一道道细纹，莹绿色灵气激荡而出，像是绿色薄雾一般瞬间刮过整座度朔山。

灵气所到之处，草木复苏，绿芽飞快地从土里冒出，结成绿油油一片，但很快又被死气侵蚀，接二连三枯死。

但仅此一次，鬼城众人都知道了，墟川中有人拥有灵气。

而他们的活路来了。

鬼族翻身的时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