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童扇(三)

他要改名字!

户籍上的“林儿”是这世间最恶心的两个字。

他跑去官府,像个爷们一样地把户籍拍在桌上,粗着声音说改名字。

官府的老爷说改名字需要钱。

他一下子被打了回来。

身无分文的他看着街头,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一处地方容得下他的性别。

他要找到她。他要赚钱。他要学字。他要做个男人。他要以一个完全的男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定下未来要走的路,当务之急是存活下来,谋求生路。她或许也是被人贩子拐了,卖来京城,很有可能也是被卖去青楼。赚到保身钱之前,先尝试在京城找她。

还有,之前救过她的那个将军,知道她失踪了会不会也在找她,如果会的话那他就能寻求将军的帮助。

总之一定能找到她。

他要以后能够和她站在一块。

他的身躯已经有了力气。他走遍四处,找到一份木匠的活。

京城内有很多战后房屋需要重建,需要很多木匠每日去城外砍树,将一棵树木劈成小块,再运到城内。也是个苦力活,但是有工钱,而且管两顿饭,而且工钱是按砍下了多少棵树算的,一棵树是两文钱。

这样太好了!钱能攒下来!

他拼了命地砍树。

起初一天只能砍一棵,砍了将近半年后,他一天能砍五棵。

战后初期大范围招用的木匠在半年后撤去了一大半,因为木头够用了,但是他留了下来。他能砍,他砍得厉害。

直到木匠彻底不再招用,他随官府调动去军营的武备库打铁。

他有了月俸,不再按每日的工量算工钱,仍然包两顿饭,而且饭量多了,但是打铁的地方不在城内。也不在军营,而是在城外一个独僻出来的炼铁房中。这里全是男人。他在全是男人的群体中,他肯定会变得和别的男人一样,充满男人的气息。

唯一的问题是无法寻找她,她如果在京城也会是在城内。

他只知道攒钱,他要买书学字。一个月休沐两天,他会在这两天进城,找野夫子听讲。野夫子的束脩很少,听一讲只要五钱,一讲能教十个字。不附纸,听讲前,他需要要为这十个字带上十片叶子。附纸的话,就要十钱一讲了。

他学了好多个字,树叶也慢慢有了一堆。

又一年过去,回头一看,他从十三岁活到了十七岁,多么伟大的成就,多么自豪的功果。

他给自己定了名字,叫童忆。

想来想去,他保留了父亲的姓氏,叫林童忆。

他揣着钱,郑重地去往官府。斯文地将户籍拍在桌案上,像个文人一样地和官府老爷说要改名字。

官老爷说,姓氏不能改。原本他也没想改。

好了,他正式叫林童忆。

林儿是过去了。

林童忆挺直了腰杆,他对自己说,林童忆这个男人正在走在街上。看,街上这个叫林童忆的人,是个男人。

他继续打铁。

野夫子能交给他的字教完了,他想买书来自己看。可是书太贵了。他改为专注于寻找她。他想去各个青楼里面找,看会不会遇见她。

青楼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的男女对半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时又各自职责分明,丝毫不会越界。

却有一种别样的恶心,像是京城出现了绿鸦膏——那些男子在女子身上骑乘而露出的笑容,让他觉得很像父亲从前抽绿鸦膏后沉浸的模样。好恶心。

两天休沐,各去两家青楼。

去了两月,没有遇见她。他往更大的青楼找。

一家叫温柔馆的地方,他见到一身红色衣裳的女人。

女人拦住他的路,问他爱不爱花钱,爱花钱就跟她走。

林童忆摇头。女人不理他了。

他问有没有叫金嘘的人。她点头,说就是自己,她叫丽姬。

林童忆摇头,不是,她不叫丽姬。

女人冷冰冰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走了。

他往温柔的馆子里去。时隔两年多,终于在异常浓烈的彩灯下遇见了她。

她挽着一个男人,说好久不见的客套话,笑嘻嘻与他擦身而过。

身旁肥胖的男人油油地喊她轻轻小絮儿,抱着她,手掌上上下下。

她不叫轻絮,叫金絮才对。

她竟已成了鸨母。

近两年的时日又经历了什么。他这两年是在蹉跎吗?

她那年果然也是被人贩子拐了。

一步,又一步,他停下,调转方向。离开温柔馆,去成衣铺子换了身行头,再继续走剩下三步、四步、五步。

她身边好多男人,换了身衣服的他也不能在围绕她的这群男人中脱颖而出。

天亮就要做工去了,今天必须和她认识,和她说上话。他是全新的,他在青楼,他的人是一个分毫不越界的男人。

她忙于游走各个男人之间,这也哄那也笑,分不出一个眼神给她没见过的男客。

他在她身后跟了半夜,她忽然回过头,笑着说公子好面生。

他点头,说是第一次来。

她说可要好好给他介绍一番了,温柔馆不是一般青楼。

她果然认真介绍了,里里外外将温柔馆全部介绍了一遍,唯独不介绍她自己。

他说,不要把他当一个客人。

她笑着说,温柔馆的男人只有客人哦~

他不要客人,他要被当个男人。

然而。

硬气的腰板在一杯酒就花掉他这两年小半部分积蓄后软了下来。他说以后会常来看她,这壶酒能不能便宜点。

丽姬说不行,常来了再能便宜,不能先便宜了再常来。

他把酒钱给了,气息随着钱袋子瘪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她面前像个男人一样地立着。

她的身边都是很有底气的。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她感染,感染得很有底气。像是叫丽姬的人,十分有气势地替她说话,其他青楼都见不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能在她身边看到。

她是少见的,她的身边都是少见的。

他也想和她站一块。

他知道,这叫比肩。

他要和她比肩。也感染感染他。

每到休沐就来温柔馆成为男人,一大早就来。他在温柔馆门前站到开始营业。

但他进去了不能坐,不能有人陪同,不能喝酒,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他只能站着。但他荣升为熟客,荣升为一进来也能得她一声问好的人。

温柔馆有无偿的书籍可看,他就捧着书站在角落里看书。

看到了应和王。

看到了她一天能和应和王说一辈子的话。

看到应和王的目光完全追随着她。

原来他们之间交情不浅。

她是丞相的女儿,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的女儿,应和王是诸侯王,应和王是将军,是手握军功的将军,多么般配。难道还有人更配她吗?应和王不配她,难道他林童忆就配了吗。

林童忆看着他们几乎贴在一起的肩膀走过留下的背影。难道那两个肩膀之间还能再多加个什么东西吗?

他每日打的铁就是送去了应和王的军营。说不定他打过的铁曾被应和王抓在手里过。

他很想化小,化去他们中间,听听看他们说了些什么。

此后,林童忆修改了每日一愿。

明天,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像应和王那样。

他一连几次都见到了应和王。

终于在他一次休沐时见不到应和王了。应和王出征去了。

林童忆笑了一整天。

这里一天里,她多余的时候也没有分给他。他继续站成角落里上不了桌的书架子。

他要钱。他要赚钱。要赚大钱。他要支付得起温柔馆的花销。

他辞了铁匠的工。他要在城里找工做。

工很好找了。他空了一段时日不去温柔馆,干遍各种零工,跑堂、小二、货郎、车夫,一天干两份工,他的积蓄攒得很快。

在打听到她所在的来福街空出一间铺子招租,他立马掏大半积蓄租下了。

林氏布行就此成立。

他要和她一样成为商人,这是应和王比不过他的。

他还要看书,还要懂得学识,像个士大夫一样。他可以。

夜里睡觉时也不闲着。他买了两本书,一本放在枕头下,一本睡觉时放在脸上,脑袋被书夹着。所谓诗书的熏陶即是如此。

他先从别的铺子买来现成的衣裳卖,得空捡回母亲曾教过他缝假书的技艺。将假书的纹样和绣法绘制到买来的衣裳上去,简单加工一番,加点他的东西卖出去。

假书是用布做纸,绣针做笔。字形的每一笔都相连,弯折改为曲环,最后成型是个相当具有花样美感的纹饰。这种方法既可以教书,又可以避掉笔墨纸税。

只是他从来绣得不好,这几年干的又都是力气活,细致活计越发干不来。他只能一边练,一边请绣娘。

事先勘察过了,假书绣法在京城几乎没有,独特的样式或许可以吸引京城的贵主,希望赚点大钱。制成先穿在自己身上,上街招摇。

他想和她一块做生意,他想她分几点注意力到他身上。

新衣果然有人买,但是男的。他着重在服饰上做出男女制法的区别,但只有他自己穿出的效果,没有女子的。

他于是带着一件样衣去找她。趁着应和王又不在了,他提出如果温馆主对林布衣饰还看得过去的话,往后温柔馆的部分衣饰可以由林氏包揽。

她说,做了青楼的生意,以后再想将衣裳往外兜售可就难了。

他点头说不要紧,毫不犹豫。

林布往后就是做青楼行当生意的了,不做那些贵主的生意。林布是温柔馆的布行,是她的布行。

合作达成。

绣着假字花样的衣裳穿在丽姬身上相当合适,弯弯绕绕的字迹像条蛇一样地缠绕丽姬,偶然多出的一笔像蛇信子,咝咝吐着,勾魂引魄。

丽姬打响了林布的名气。更多的青楼意图得到林布的青眼。林童忆来者不拒,他想多赚点钱。

的确接不到青楼行当以外的单子。这不要紧,林童忆借为丽姬量身制作衣裳为由,偷偷也为她做了几身。

托衣裳的福,在应和王消失的一段时日里,他得到她更多投注而来的目光。

她穿着他做的衣裳。

他做的衣裳在她身上穿着。

托衣裳的福。

名气越来越大,赚得多了,他执着于自己身上的好衣裳。

贵贵贵,身上就得贵。往身上了才能贵。

他的衣裳也是自己做,内里做得和她一样,外面要暗戳戳地相似,这样也算他们穿着同一件衣裳。

林童忆心里窃喜。

丽姬很喜欢他做的衣裳。温柔馆其他女子也挺多人喜欢。他忽然被热闹了起来。

人气高。他觉得这样非常好。被她的环境接纳得非常好。

而且他能花钱了,有钱花了。一个晚上喝一杯酒喝得起了。

连带着她对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经常问他生意怎样,最近过得怎样,布市行情好不好,有没有青楼行当之外的商人找上他云云。林童忆都说好,然后反问她。她也都说好。

真的是,说话方式都跟她一样。

微妙和谐持续到应和王出征回来。这叫凯旋。

凯旋的风头压过一切。

他又站去了角落,坐去了角落。默默看着应和王明目张胆地把视线往她身上放,在她面前一点也不需要顾忌是否会被她当成和这里别的男人一般的人。

他没法像应和王这样毫不顾忌。他要的很多,他要像个男人一样,他需要像个男人一样才能是个男人样。

应和王却轻轻松松。

他琢琢磨磨,应和王轻轻松松。

可是应和王被改了名字,改叫安分王。安分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改名字?

他也改了名字,他又不是诸侯王。

名字大概并没有背后的含义,想改就改。不像他还需要靠名字来证明什么。

这真是太累了,什么东西都要被拿来证明。安分王却可以不用顾虑这些。在她身边、能被她宽容的人就是这样没有烦恼的么?

终于相通一些事情,码字都感觉顺利了,可是又有新的困惑,真是累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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