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开败了的栀子花忽然落下,砸在怀玉的耳朵上,怀玉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缩缩脖子,将花抖落下去。
那栀子花很是眷恋地落在了她鞋面上。
宇文衷见了她这样子,不禁嘴角上扬。
怀玉抬眸看他,捏着裙子走进两步,心还在扑通扑通,瞥见他身后的良妃,又收回目光,重新打量宇文衷。
她道:“免礼。你是新封的武卫将军宇文衷?是本宫失礼,还未备贺礼恭祝将军高升。”
宇文衷忙道:“殿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怀玉对他莞尔一笑,越过他往良妃那边走过去,乖巧行了个晚辈礼:“玉儿给良妃娘娘请安。”
良妃受宠若惊,“免礼,公主快快请起。”
良妃最近才从普陀山宗庙回宫,算起来也有两年没有见过怀玉了,她心中纳罕,暗自打量眼前的公主,除了身姿拔高许多,长相分明还有在普陀山时的影子,只是这双眼睛,却与那时截然不同,那时她眼中多有阴霾,时常含了不耐和烦闷。
现在公主的双眸,亮如晨星,澄澈如水,让人看了,不禁也心中开阔,想要亲近于她。
公主在她的注视下挨了过来,笑着握住她的双手,毫不忌讳她孱弱的病体,亲热地与她寒暄。
只是两人终归不熟,聊了一会儿就有了点无话可说的尴尬,怀玉适时打住,和良妃作别:“娘娘与少将军好不容易说说体己话,玉儿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良妃道:“阿衷,还不送送殿下。”
宇文衷依言上前,陪着怀玉往回走,过了一段距离,怀玉估摸着良妃听不见了,才含笑看他,道:“许久不见,你怎么又窜了个子,叫人赶都赶不及。”
宇文衷心中一动,方才因她生疏言语而产生的不快烟消云散,他还以为公主又把他忘了:“殿下才是,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
怀玉余光瞥了一眼方才心心念念的那处假山,见已然没有人影,心下大定,抬眸对宇文衷笑道:“什么一转眼,都快三年了。少将军放心,方才我站的位置远,并没有听到你与良妃娘娘的对话。”
宇文衷想到姨母说自己私藏女子的东西,眼下当事人怀玉正在他面前,他不禁耳朵一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怀玉却已对他摆摆手,转身时顺手折下一支花,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走了。
良妃缓步走过来,侧目看一眼自己的外甥,再看一眼园中花树间越来越远的身影,叹道:“她倒是比从前活泼开朗了许多。”
宇文衷闻言收回目光,不解道:“她岂非一直如此?”
良妃一笑,睨他一眼,也不与他提怀玉在普陀山的事了,摇着团扇慢悠悠往回走。
而走远了的怀玉,再三确认周遭没人之后,大大松一口气,谨慎起见,还是低声呼唤了几句:“乔子茗?乔少傅?”
无人回应,想来接到她的讯号,他已经带着子萱离开了。
怀玉这些年给他们望风望出了经验,而他们之间的相会也一向安静平和,从未出过今天这样的岔子,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竟让子萱如此失态,险些让旁人知晓。
好在她反应快,迅速给子萱背了锅,又和良妃东拉西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才给了乔子茗和子萱溜走的机会。
宫女和外男私会,那可是重罪,怀玉现在只希望乔子茗再多立些功劳,升升职位,找机会让圣上给他们赐婚,省的怀玉天天为这对小情人担惊受怕。
怀玉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抱着臂靠向假山石,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没想到几年不见,她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夫宇文衷,居然长得比师父还高了。
回头奚落乔子茗去,怎么就他多年不长个子呢?
池中盛开的莲花花瓣上停了一只蜻蜓,一片败叶落在水面,荡开一圈水纹,惊走了小小飞虫。
岸边守了一打的宫女和内侍,池中央矗立的八角亭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新晋太子少傅乔子茗,一个是深受圣上宠爱的福星怀玉公主。
乔子茗伸出食指,指节轻敲颜料罐以示警告:“专心点。都依你的来莲池乘凉了,别想着偷懒,太子殿下骑射课回来前必须画完。”
怀玉被迫坐直身躯,愁眉苦脸,提笔蘸了靛蓝色,给画纸上的雀鸟着色。
她如坐针毡,好不容易上好色了,乔子茗拿起她的成果扫了一眼,目光回到她身上:“圣上月底要考校诸位皇子公主的功课,殿下就打算拿这个交差?”
“那我琴棋书都很不错嘛,难道还不够弥补‘画’的不足吗?”
“嗯?”乔子茗盯着她,眼神里有“你给我再说一遍”的警告意味。
怀玉认怂,一边铺开一张新画纸,一边嘟囔:“我宁愿去抄十遍《神农本草经》,也不愿画这鸟东西。”
乔子茗语塞,一时不知她这句“鸟东西”是从市井学来的脏话,还是字面意思。
他颇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忍不住想激她上进:“你的画技,如今连碧清都要超过你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怀玉道:“那正好啊!反正她学画就是为了我,如今我止步不前了,她正好不用学了,还省了乔少傅许多功夫,乔少傅又有时间和心上人你侬我侬了。”
乔子茗被她的话惊了一跳,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而后低声说:“殿下何苦来?殿下若对此不悦,大可不必为我和子萱姑娘遮掩,何必说这样的话置我们于死地?”
怀玉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了,但又不想低头,只鼓起腮帮子不说话,笔触重重戳在画纸上,雀鸟的眼睛瞬间糊作一团。
她无法抑制内心涌出来的委屈,烦躁地将笔一摔:“不画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周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站在莲叶上的翠鸟拍翅膀的声音。
乔子茗自觉方才自己的措辞过分了,这些年怀玉对他们姐弟俩的事,哪回不是尽心尽力,真有心要坑他们,他们哪里还能安然无恙?
他捡回落在石地板上的画笔,向她低了头:“殿下恕罪,是我口不择言了,殿下心有不快,怎样罚我都可以,千万别拿子萱姑娘的事玩笑。”
见他率先服了软,怀玉心中的不悦早已消了大半,她暗暗思索,自己这不悦从何而来?
大约是因为他对着她的画,却夸了碧清,而前几天又因为子萱的事板着一张脸,怀玉问起,他又缄口不言。
她觉得自己被师父疏远了。
她接过乔子茗手中的画笔,在洗笔筒里搅了几下,墨色在水中散开的同时,她也想清楚了:子萱是他的心上人,他向着子萱是应该的,而御花园那天子萱究竟为何会惊呼出声,也不过是人家爱侣之间的秘密,她又何必好奇?
至于碧清,乔子茗只是拿碧清来激她上进罢了。
怀玉舒一口气,小声嘟囔:“知道了,我不该那样说。”
乔子茗弯一弯嘴角,重新给她铺开一张纸,将勾线笔递过去。
怀玉不想再画雀鸟,遂就地取材,画起了池中的莲花。
正要换笔上色之时,子萱捧着一个盒子来了岸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向她行礼求见。
乔子茗眼睛立刻就黏在了子萱身上,怀玉翻了个白眼,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子萱瞥一眼乔子茗,罕见的,这次他们见到对方,眼里居然没了笑意,难道他们吵架了?
怀玉瞬间打起精神,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转悠。
“殿下。”子萱奉上手中的锦盒,“这是怡妃娘娘在华容寺特地给您求的平安符,娘娘嘱咐奴婢给您送过来。”
怀玉态度敷衍,伸出一根指头拨开锦盒的盖子瞅了一眼,见里面放着的是一个手工刺绣的香囊,拉开松紧带,能看见里面安放着的平安符。
怀玉内心深处浮现一丝波澜,但不想被人看出,只动作随意地把带子拉上,将香囊扔回了锦盒中。
子萱怕她拒绝,不由想劝她:“殿下……”
乔子茗看向怀玉,怀玉收到他的目光,只得抬抬下巴,示意桌子,开口道:“东西放这吧。”
子萱一喜,珍而重之地将盒子放好。
“怡妃娘娘圣宠正渥,从华容寺回宫,想必正忙得很吧。”护身符这样重要的东西,就打发一个宫女来送给她?
“回殿下,奴婢正要说呢。娘娘伴圣驾而行潜心祈愿,一路上颠簸劳累,不慎受了暑气,刚回宫就卧病不起,御医正在给娘娘诊治,娘娘却只想着把护身符第一时间给殿下戴上,所以才让奴婢送了来。”
怀玉闻言一怔,坐直了身子,张口想要多问两句,又怕被怡妃误认为自己关心她。
正纠结着,身后隐约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太子人未到声先至:“小玉,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怀玉回头,看见承佑手里握了一支箭,风风火火往亭中走来,后面宫女内侍追着他跑,一叠声地叫他慢一点。
乔子茗和子萱一众人连忙行礼,承佑这才注意到他们,忙放缓了脚步,空出来的左手顺了顺甩到脸颊边的发丝,还徒劳地拉拉衣摆,整理仪容。
“乔少傅也在啊。”
他嘴上说着乔子茗,眼睛却往子萱身上瞟,眼看子萱的头越垂越低,怀玉抬脚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肚:“太子哥哥!”
承佑猛地回神:“嗯?”
怀玉被他这么一打岔,早没了“关心”怡妃的心情,转头对子萱扯了一句客套话:“娘娘的事我已知晓,等我得空了再去给娘娘问安。你先退下吧。”
子萱恭声称是,垂着头告退,少顷,乔子茗也恭声告退,说不打搅二位殿下说体己话。
方才她就发现了,乔子茗察觉太子哥哥对子萱的异样关注后,脸色霎时白了一个度,这会儿子萱告退,他可不得着急忙慌追上去吗,怀玉烦躁地丢下笔头,道:“又怎么了我的太子殿下?抓着箭跑来跑去,当心被太傅见了,参你个玩物丧志。”
眼见着已经寻不到那人的影子,承佑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在怀玉身边坐下:“好你个小玉,我好心把你那未婚夫的东西带来给你开开眼,你倒想着去太傅那告我的状。”
怀玉蹙眉:“什么东西?”
承佑笑道:“正是与你指腹为婚的那位宇文衷呀。今日骑射课去的校场,恰巧遇上几个公子哥在切磋射术,我亲眼见了宇文衷百步穿杨,射中了这枚铜钱,拔得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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