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清晨,长乐县城门大开,一匹驰马踏尘而入,溅起的泥水甩到路人的身上,惹得怨声阵阵。

马上的人一身巡防兵的打扮,嘴里一路高喊:“倭寇屠了磨盘村,倭寇屠了磨盘村!”这下路人都不抱怨泥水四溅了,听到此消息都大吃一惊,一时间都议论纷纷,原本是磨盘村出来的几个生意人,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立马就奔出城去。

报信的人就像是一瓢冷水入了油锅,将还未真正热闹起来的长乐县炸的乱七八糟。

报信人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县衙几乎是一路滚进了大堂。

此时朱自在正在用早饭,听到报信,先是一愣,继而一下子就掀了饭桌,大怒:“贼子安敢!”说完便扯了捧在长随手上的官服,胡乱披上身就跑了出去。

一时间,县衙内点兵点将,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向磨盘村出发。

朱自在骑上马,勒马停下,吩咐长随说:“派人去禀报吴智通大人和千户大人,我先行一步!”

长随应下后,正打算去禀报,却被人拉了一把,一看原来是朱贵。

“马哥,这是怎么了?夫人吩咐我来取大人换下的衣物的,怎么大人火急火燎的走了?”朱贵刚到的时候正好朱自在在和长随马郁说话,他没敢上前打搅,打算等他们说完再上前请安的,谁知道朱自在就打马走了。

马郁急道:“昨晚一股倭寇上岸,把磨盘村给屠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

“什么!”朱贵吓了一大跳,“屠,屠了,屠村了!我的妈呀!”抬眼马郁已经没人影了,朱贵也不取衣服了,赶紧就回府禀报。

朱府内,朱夫人和儿子女儿在用早饭,乔妈代休伺候一旁,朱贵也顾不得内外有别,直挺挺的就闯了进去。

“夫人,夫人,不好了,昨晚磨盘村被倭寇屠村了!老爷已经带人赶过去了!”朱贵一进门就跪下汇报。

一时间,全屋禁声,都没有反应过来,代休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个村?哪个村被屠了?”代休手里的勺子和筷子掉了都不知道,上前抓着朱贵的衣襟,双目都赤红了。

朱贵揪着她的手腕使劲,大口呼着气:“是,是磨盘村。”

代休猛然推开朱贵,头也不回的就冲了出去。

“这是......”朱夫人奇怪道。

“夫人,代休就是磨盘村出来的!”乔妈赶紧解释。

“啊?”大家都震惊了。

朱夫人对朱贵说:“快,快去跟着小余,别出什么事!”

朱贵爬起来,应下就追了出去。

“怎么敢来屠村?”朱夫人还是不敢相信,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女,怎么也联想不到屠村是个什么惨状。

一时间,众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

代休一路狂奔,心里狂喊:“要活着,要活着,要活着!”拼着一股子劲飞奔,面上却早已泪流满面。她经历过倭寇洗劫,看见过洗劫之后的惨状,她知道屠村是什么意思,千里哀鸿,遍地尸山。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侥幸活下来的,也是形单影只。幸存者的出路并不多,女人大多卖身为奴,因为经过倭寇袭击活下来的女人,在世人眼中已经没有贞洁了。男人大多投奔军户,抱着一腔报仇雪恨的决心,在军营度日,也有承受能力差的,像李海螺,就此就消沉下来。

代休彷佛力气花不完一样,脚下的鞋子已不知踪影,代表小丫鬟身份证双螺髻也早已散乱不堪,一脚深一脚浅的奔跑在泥泞的官道上,胸腔要炸开一样。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向前扑下,全身裹满了泥浆。代休忍不住嚎啕大哭,使劲儿捶了几下,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是一队锦衣卫纵马而来。

代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起身站在路中央,挥手大喊:“喂——!停下停下!”

带头的锦衣卫正是晏嗣霖,他远远瞧见一个裹满泥水的人拦在路中间不肯走,急忙勒马减速。马速太快了,马蹄子就要扬到代休脸上了,才堪堪停住。

“你不想活了,还不让开!”晏嗣霖的三哥晏商林在接到消息后,就单人独骑先赶去磨盘村了,命令晏嗣霖待着大夫随后赶来。

“大人,大人,我,我是昨天那个,那个撞到你的,我是磨盘村的,我是磨盘村的!”代休用手抹开脸上的泥浆,但是越抹越均匀,越看不出面容。见晏嗣霖疑惑的看着她,代休撸起袖子,给他看她膀子上的伤。晏嗣霖恍然大悟,转头对晏青说:“你带着她!”

代休听到这句话,松口了口气,侧身让开路,让晏嗣霖一马当先通过,随后伸出手,握上晏青的手,整个人借着马奔跑的惯性被横着甩上了马背。大头朝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代休并不在意,握紧了拳头,嘴巴里一直叨念:“别死,别死!”

颠簸了不知道多久,路边的景物也越来越熟悉。下马后的代休,反而有一阵迟疑,并不敢踏脚进村。

晏嗣霖早就大步进入,晏青看出代休的犹疑,拍拍代休的肩膀说:“要不你在这里等着?”

代休被晏青的突然袭击一惊,但还是摇摇头,赤脚走了进去。村头是李海螺家,大门洞开,院内有血迹,有官兵在屋内走来走去,待代休走到李海螺家门口时,正好四五个官兵抬着担架出来,是李海螺和海螺婶子阿芬。海螺叔八尺壮汉,脾气暴躁,如今面如白纸,毫无生气地躺在担架上,眉宇间也没了平时的暴戾。海螺婶子身上蒙着白布,血水洇红了一块,头发散乱,面上青紫。抬担架的人不住的摇头:“这女人死的太......”

代休忍不住颤抖,摇摇晃晃的走向村尾。经过村中心的广场时,发现被害的村民都被担架抬出来,摆放在这大片的打谷场了。代休跑过去,随便抓了一个官兵,急问:“有活口吗?村尾沙家呢?有人活着吗?”

这个官兵是个小兵,年纪也不大,是属于军队中后勤杂务兵,对代休道:“村尾的几户人家,就一个活口,不知道你是不是你口中的姓沙,喏在那儿呢!”

代休顺着小兵的手指看去,只看到一个青壮男子跪在一个老人身边哭,是和他家共用一道院墙的水家水加力。水加力哭的正是他的老娘水蔡氏。

代休几步跨过去,问道:“水哥,水哥,我家的人呢?他们还活着吗?”水加力抬眼一看,是代休,目光闪了闪,又低头哭去了,边哭边指着边上的几个蒙着白布的担架说:“都死了,在那儿!”

代休木然的转过身,一一掀开那些白布,沙满缸,沙褚氏,沙宥亮,沙有银都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代休哭都哭不出声来,跪在沙满缸身边,整个人像被抽了灵气一样。耳边的哭声此起彼伏,渐渐多了起来,是在外面做工的人得知消息逐一赶回来了。

“不饿呢?”代休突然喊起来,四顾一看,均未看到不饿的身影。

“村里的小孩子,都被倭寇了掳走了。”水加力告诉代休。

“他们不是要钱要大人的吗?要孩子做什么?”代休大声问他,水加力不回复了,又继续哭老娘了。代休突然回过味儿来,自言自语道:“是啊,小孩子洗脑简单,长个几年,就是倭寇的苦力和继承人了。”

天空突然阴了起来,代休不知道跪了多久,她抬头望了望天,一阵风吹过,脸上的泥浆成屑子往下掉。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将凝固的尼壳子搓掉,起身回了沙家院子。

满院的狼藉,浓郁的血腥味儿。整个村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是这股味道,如影随形。代休忍着作呕反胃,熟门熟路的在屋内拿了脸巾,拿了木盆,在井边接了水,端着回到打谷场。

周围哭的村民,看到代休的举动,也纷纷回家拿脸巾拿木盆。人走了,最后体面还是要保持。周围的官差看到大家的举动,都心下不忍,在征得长官同意后,主动承担起打水换水的任务。

“姑娘,这男性亲属,还是我来代劳吧!”那个热心的小兵主动跟代休提议。

代休摇摇头,没有答应。小兵也没在坚持,这个时候再讲那些礼教和规矩,不过是徒劳。代休跪在地上,先从有银开始,将他们脸上的血污擦净,有伤口的,也清理了伤口,一个个擦过去,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在擦拭的过程,代休反而情绪平复下来,面对这些伤口,有这么一瞬间,代休以为自己又成了前世那个握手术刀的冷静理智的代医生了。

沙宥亮和沙有银以及沙褚氏或是自上而下,或是从下往上的刀伤,准确的划开了气管。而沙满缸,全身青紫,臂膀上有一道刀伤,额角有一个浅口子,这些并非致命伤,倒是胸口上是一个细细的插入口。太奇怪了,倭寇难道用针状物杀人的吗?

代休扔下布巾,不顾众人的诧异,直接伤手按压沙满缸的身体。周围小兵都围了过来,窃窃私语。

“这是干什么?”

“这也太出格了,即便是自己父亲,也不好这样子啊!”

“就是!”

“就是!”

“这丫头太不懂规矩了!”

那厢朱大人、晏商林及守备吴智通在简易搭建的棚屋下商议下一步的措施,守卫的锦衣卫看见众人聚集,就禀报了三位大人。三位大人都遥遥看了一下,晏商林吩咐道:“小四呢,去看看!”

“回大人,总旗大人查看倭寇撤退路线去了!”一个锦衣卫回道。

朱大人道:“那我们去看看。”

围观的众人见三位大人过来了,自发让开道路,代休突然起身,也不顾见礼,拨开另一头围观的人群,冲向村尾。

“这是怎么了?”朱大人问众人。

“回大人的话,那个小姑娘似乎是在验尸。”一旁的衙门仵作从代休不顾男女大防给男性亲属清理尸身时就注意到了。后来见代休按压尸体的手法颇为老道,也就跟着人群过来围观。

“是这名死者有什么问题?”晏商林问道。

仵作蹲下开始检查沙满缸的尸身,一边检查一边跟上峰汇报。

且不说三位大人的询问,这边代休一路奔回家,进了沙氏夫妇的屋子就开始翻箱倒柜,一无所获。代休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始观察屋内屋外的血迹,最终锁定在卧室门口处,此处血迹少,血迹成点状。而且其他几处,均是呈喷射状。加上卧室门框上的血指印,形状完整,指印粗短,关节处尤为粗大,代休确定卧室门口是沙满缸的毙命之处。

代休以此处为中心,逐步扩大范围寻找,最终在供着佛龛的桌脚和墙壁相靠之处找到了沙褚氏扎鞋底的锥子。沙褚氏常年劳作,手上干燥开裂,没有正常人的汗湿,这就导致沙褚氏纳鞋底的时候手指戳针拔针打滑。沙满缸就给沙褚氏特意打了一把戳鞋底的锥子,比普通纳鞋底的锥子长,这样便于沙褚氏双手握着,从上往下戳,很是省力。

现在这把锥子掉落在佛龛下,占满了血迹,代休拿着锥子就回了打谷场。

“她回来了!”众人见到代休,又自觉主动的让开道路。仵作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代休不答,只是跪倒在沙满缸身边,拿出锥子比划着沙满缸的胸口,在众人的劝阻和吃惊中,将带血的锥子缓缓插入沙满缸的伤口中。

“这是对死者大不敬啊!”

“这姑娘不怕死者不安吗?”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代休却不管外界的干扰,继续放轻力道缓缓地用锥子试探伤口的深浅。

仵作在一边跟三位大人解释道:“大人,你们看,这小姑娘定是如属下所说一般,发现这名死者的死因有异了。她刚才确实是在验尸。她清理亲人身体的时候,定是发现其他人的死因都差不多,是倭寇特有的扶桑刀杀死的,除了这名死者,有刀伤,但并不致命,有青紫,但无致命内伤,倒是胸口这个血洞,应当是刺破了心脏,导致的毙命。”

这边仵作说完,代休又将锥子拔出,将锥子高举过头,伏地跪拜:“三位大人,小女要为父亲申冤!我父亲不是死于倭寇扶桑刀之下,而是死在这把锥子之下。请大人彻查,还我父一个公道!”

朱自在此时才认出是自己家的使唤丫鬟:“你是我内宅的使唤丫鬟,你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的话,小人叫沙余,是磨盘村沙满缸的养女。”代休直起身回道,而后又指着沙宥亮说,“我大哥沙宥亮是小公子的先生,林先生的小厮。”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朱大人点点头。

代休站起身,环顾四周,走到一名锦衣卫面前,行礼借刀:“这位大人,小女想借你的刀用一下!”该名锦衣卫看向晏商林,晏商林下巴一抬以示同意。

锦衣卫的刀乃是御制绣春刀,绣春刀的外形结合了中原本土的刀型和堪合时期从倭国传入大明的扶桑刀的刀型,造型独特,近战趁手,用现代的话说,符合人体工程学。在实战中,动作和力道把握准确的话,造成的伤口形状和扶桑刀差不多,没有该方面经验的仵作是绝对察觉不出其中的差异的。代休常年干活打架,力气不小,即便绣春刀分量不轻,代休双手举起也没什么问题。

代休舞了一下这把刀,站在众人面前道:“大人,据小女所知,现在倭寇所用的武士刀,和我朝锦衣卫大人所用的刀是一脉相承的,均是源自唐刀。我朝的绣春刀又结合了本土大刀和倭刀的特点,故而造成的伤口和扶桑刀的伤口差不多,但是分量上又比扶桑刀重一点。”代休说着舞动手中的刀,连着拔刀和挥刀一挑,最后收刀,虽然力道不足,但是架子是有了。

代休道:“大人,倭寇挥刀,拔刀出鞘,或是自上而下,或是自下而上,或是出掌推刀,造成的伤口都成条状,必定两端细长,中间深宽。我两位兄长和母亲的致命伤均是如此。我父亲手上的伤口亦是如此。”代休边说边舞刀示范。

“但是我父亲的伤,均为浅表伤,内伤也不足以致命。真正要他性命的是这把锥子,刺破了他的心室,心脏主动脉截断而死。据小女检查,我父应该是反抗倭寇,被倭寇用刀柄砸晕。”代休说着用刀柄在沙满缸手上的额角比划了一下,“倭寇再杀了我沙家满门。后不知道什么人进入我家,正好碰上我父昏迷中转醒,两人起了冲突。歹人在和我父动手之时,抓起我母亲针线笸箩里的锥子刺死我父。大人,我父母对钱财一向精打细算,为我两个兄长筹措的成亲费用平时均收藏在一个匣子中,并藏进佛龛后的墙壁里,除了家里人,外人无从得知,如今却被人挖了去,我想定是凶手盗取钱财之时,被我父发现了。”

备倭兵守备吴智通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见代休熟悉倭刀,且用刀有模有样,不禁对她的身份有了疑心,故意驳她道:“为何不是倭寇挖走的呢,倭寇向来扫荡精光,难保不是倭寇杀人取财。”

代休道:“大人,我家的钱匣子并不只一个,还有一个小的,是放在我父母的床板底下的,倭寇扫荡,一干二净,可是床板底下的钱匣子并没有被取走。我想,倭寇肯定是虏了我妹妹后,没有再搜整间屋子,就撤离了。小女听说,此次倭寇上岸,除了杀了很多人,就是掳走了不少孩童。倭寇上岸要捞一笔的话,必然要事先调查这个地方的财力和人力。磨盘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村,倭寇还要过来,无非是看中了村子里劳力众多,孩童众多,前来掳人。可见倭寇的主要目的在于抢人,顺带掳财。那么既然最好找的床下都没有搜到,怎么会想到搜佛龛后面的墙壁呢?”

众人听了代休的分析,都不禁点头赞同或者若有所思。是啊,谁家会这么奇葩,把钱匣子藏在佛龛后的墙壁里,大明朝和倭国都崇尚佛法。任何人轻易不会挪动佛龛,故而一般人都不会想到到佛龛后面去搜银钱。

“现在佛龛后的钱没了,就只能说明,凶手是知道我家藏钱的位置的。”代休抬头斩钉截铁的对三位大人说道,“而且,这凶手定然还在这里!”众人顿时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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