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官府留下一波官差,协助村民打理后事。代休跟随锦衣卫回县城。沙氏一门的骨灰暂时由官府专人看管。被晏嗣霖亲自带着骑在马上,晏嗣霖安抚道:“你放心,你亲人的骨灰,我会差人妥贴保管,等文书到了,证明了你的清白,我出钱帮你家办丧事。”
代休道:“多谢大人了。暂时不必,小妹还未救回来,我养父母和兄长,即便安葬了也不得瞑目。我想等小妹回来了,再作打算。”
“你这么笃定能把人救回来?”晏嗣霖问。
代休说:“如果那个倭寇所说不假,那么就一定能救出来。现在距离屠村一天一夜,按照昨天的天气和风向,逃走的倭寇现下肯定是人困马乏的回到老巢,正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如果官府此时出兵,定能直捣黄龙,救出人质。”
“想不到你一个小女子,还知道这些?不说大人们怀疑你的身份,换个普通人也会对你起疑。”晏嗣霖说。
“我大明朝,地广物博,皇恩广施天下,怎么,一个渔民的孩子,就不能有一些超越身份的见识吗?太祖皇帝还是苦出身呢,不也缔造了我朝辉煌?”代休不服气。
“你都把太祖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晏嗣霖败退。
晚间刚用过晚饭,有人禀报说州府下派的文书吏已经到达,请示几位大人是否立即审讯。
晏商林提议道:“找两间屋子,将倭寇和那个小丫头分开。防止串供。”
“晏兄说的极是,如此,也可验证那个丫头所译真伪。”吴智通说。
朱自在累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时也是疲惫不堪:“就按晏兄所说的吩咐下去!”禀报的人领命而去。
审讯房内,大津岳被绑在椅子上,被代休重伤的肩头已经处理好,到底是常年奔波的贼人,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缓过来了。但是失血过多,面色青白。
一个文书吏站在他身前,操着不熟练的倭国话询问,问一句给三位大人翻译一句。三位大人对照着代休问出的供词小声讨论着。
外间,晏嗣霖和晏青看着代休,挺着隔壁的审讯。晏嗣霖发现她神情自若,一点都不慌乱。
晏嗣霖道:“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大津岳的供词前后对不上?”
代休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问心无愧。现在能让我着急的,是什么时候能去救我的妹妹。”说完就站了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问个话要多长时间啊?怎么这么久?”
这边,文书吏艰难的翻译着倭寇的话,前半段的内容和代休问出的一样。后半段,文书吏译得磕磕绊绊,语焉不详。
“大人,属下不才,该贼子故意将语速加快,属下学艺不精,只能翻译这些。还请大人见谅!”文书吏擦着汗,战战兢兢的道。
三位大人早就看出了倭寇的故意刁难,虽然不懂倭国话,但是语速的快慢还是听得出来的。
“一群のバカ、はは!(一群蠢货,哈哈哈!)”大津岳狂妄的笑着。一旁候着的锦衣卫上去就是一鞭子,抽的大津岳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笑着喊:“あなたたちだけで人を助けに行きたいですか?夢を見るな!(就凭你们还想去救人?别做梦了!)”
代休听到这句喊话,不管不顾就冲了进去。一屋子的人都一愣,大津岳看到代休进来,笑声戛然而止,眼角抽搐。
“大人,可还有疑问?”代休跪下,“若无疑问,什么时候能出兵救人?”
“放肆!”吴智通怒道,“此等重大之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做吗?”
“大人,请恕罪。”代休急忙请罪,“亲人中,就剩下一个小妹了。亲人蒙难,我心中焦急万分,请恕罪!”
“沙余,你再问问这个倭寇,该贼子故意刁难冯书吏,有些地方不甚详细。”朱自在道。
“是!”代休领命,转而向冯书吏问道,“冯先生,不知刚才审讯到了那一步?”
冯书吏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位小姑娘,倭国话讲的甚是通透,因此不敢小觑,拱手道:“惭愧!只清楚贼窝在小练山小祉山一带,具体哪个方位,嗯,惭愧,学艺不精,在下听不出来。”
代休心道:“原来也没有问出啥新的消息。看几个做官的没有对我问出的供词有异议,那至少说明相信了我的审讯。得想个办法让官府出兵救人。”
“那小女就逾矩了!”代休转身到了大津岳身前。大津岳对代休都有阴影了,身子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肩头的伤似乎更加痛了。
“あなた達の基地はどこですか?(你们的大本营,具体位置在哪里?)”代休问。
“先ほど全部説明しました。彼に聞いてください!(我刚才都交代了,你去问他吧!)”大津岳拒绝配合,让代休去问冯书吏。
“你这个毛贼,你刚才语速那么快,让你慢点,却越发的快,叫我如何听得清!”冯书吏急得跳脚,深怕几位大人对自己有意见,这一着急连倭国话都顾不得说了,本土语言直接往外蹦。
代休凑近了说:“傷口はまだ痛いですか?私達のところに「傷が治ったら痛みを忘れます」という言葉がありますが、どうしたのですか?この傷はまだ治っていないのに、痛みを忘れましたか?(伤口还疼吗?我们这儿有句话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你这伤还没好,就忘了疼了?)”说着,就掐住了大津岳受伤的肩头,在大津岳的叫喊中,接着说:“もう一つの肩に刀の技術を試してみてもいいです!(我不介意,拿你另一个肩膀再试试刀技!)”
大津岳连痛带吓的,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代休轻笑一声:“見たところ人はすべて同じで、安い皮の安い骨、すごいことを知らないで、どのように言うことを聞きますか?(看来人都是一样的,贱皮贱骨,不知道厉害,怎么会听话呢?)”
大津岳对代休是又恨又怕,听了她的话也不敢反驳,只得恶狠狠的盯着代休。冯书吏听懂了代休的话,略带诧异的看着这个小姑娘,更加不敢轻视了代休。
“大人,我着实担忧我小妹,救人时可否带上我?”代休恳求道。
“胡闹,哪有女人上战场的!别以为我们同意你参与审讯,你就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吴智通是武将,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言辞,直接呵斥代休,一点也不顾忌。
代休抿着嘴唇不说话,崛强的不肯低头。
朱自在叹了口气,经过这一遭,他深知代休年纪虽小,但是很有主见;也体谅她骤失亲人,一腔报仇雪恨的热血,是无论如何都浇不灭的。若是回绝她回绝狠了,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让大家都后悔。出于这些考量,朱自在道:“沙余,救人需得派兵,派兵需得先布阵。不是说出兵就出兵的,你不知兵事,还是在家里耐心等待的好!”
“大人!”代休最怕他们说这些了,说这些话,就是表明官府不会立即出兵救人,那岂不是耽误了救援的黄金时期。
“行了,你下去吧!”朱自在摆摆手,不再多言。
代休无法,只得先作罢。代休气鼓鼓的走出门,却不知道要去何处。
“你着急也没有用,派兵也要州府上报,朝廷批准!”晏嗣霖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身后。
代休气不打一处来,拾起一块小石子就砸向了晏嗣霖,嘴巴里恨恨的,不管不顾的骂道:“你们朝廷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百姓养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人都被抢走了,还不立刻就救人!”
晏嗣霖躲过石子,刷的一下抽出刀,直抵代休的脖子:“本大人给你一个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你杀了我,我也是这些话!”代休略抬下巴,崛强的眼神全是不服输的态度。
晏青气道:“你是真不知道我们锦衣卫的厉害,敢这么说话!诏狱的刑罚,看来你也是不怕的了!”
“你们有对付我的力气,何不去对付倭寇!百姓供养你们,就是让你们用刀指着百姓的吗?”代休已经嘴硬不服。
晏嗣霖道:“一个国家就有一个国家的制度,调兵遣将非圣旨不可擅动,你为你亲人着急,也只是个人。国家制度不会为你一个人放宽,否则朝廷还如何管理这偌大的国家!我看你经历大事,虽然悲伤,却不慌乱,能缉拿真凶,也能不惧倭寇对其进行审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输给任何男儿,但是现在,我想我错了!”
代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她不是个圣人,她只想着沙不饿能平安。崛强的她还是嘴硬:“不用你看得起我!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成,我只想我的妹妹能平安。”
三人正对峙着,不知如何下台才好。正好三位大人出来,一看这个阵势,晏商林就问怎么回事。晏嗣霖到底于心不忍代休受处罚,便收了刀道:“无事,沙姑娘,怕是要想不开,我替她开解开解!”
“开解需要拔刀?”吴智通是个直肠子,就直接问了出来。
众人不答话,吴智通自觉没趣不再作声,朱自在道:“沙余,你暂且回府,至于救人的事儿,官府自会处理。明天你到县衙取沙氏一门的骨灰,我回让夫人派人助你安葬家人的。”
代休一个女孩面对一帮大人,一点都不怵:“不必了,养父母们的骨灰,就暂且寄放在官府吧!待小妹救回来,我再来拿去安葬,小妹不回来,即便安葬了,他们也不得安宁。”
“真是太倔了!”吴智通摇摇头,拿这个孩子没办法,家里的小女儿也是这个年纪,软糯可爱,眼下这个孩子,要是他的女儿,不打死也得打残了。
朱自在对代休的态度也有了恼意,没有人会包容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权威的人,便甩了袖子:“随你!”说完就命官差押解倭寇要离开。
代休见今日是没有什么结果了,只得无可奈何的作罢。晏嗣霖好心要派人送她回朱府,她拒绝了。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想回朱府,回了朱府,说不得就出不来了。朱大人肯定一早就和府里说了情况,回去,就等于是吃家庭官司,外面的消息肯定是一点都听不到的。但是又能去哪里呢?回磨盘村是不可能的,来回都走在路上了。代休打算去县衙门口窝一夜,好在这季节,不是隆冬,挨一夜没问题。
晏嗣霖以为她会自己回朱府,就没再坚持。谁知道刚准备分道扬镳,有两个锦衣卫过来说要押着代休去看管起来。看来晏商林还是没有对她放下怀疑。代休倒是乐意的,至少被锦衣卫看管起来,不用回朱府,也不用流落街头了。
之后三天,代休一直被看管着,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讨好地跟看管的人问消息,也是被冷脸相待。这下代休倒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回朱府,好好哀求夫人,说不定消息还比这里畅通的多。
如此又是三日,晏青突然造访,说是朝廷于四日前下旨,命朱自在和吴智通联合锦衣卫出兵围剿小练山小祉山一带的倭寇。水军于夜间突袭,倒也打了个倭寇措手不及。至于杜随,朱自在、吴智通及晏商林私下商议,先未就大津岳的证词去刑拘杜随,而是派锦衣卫密探严密监控杜府一干人等,等捣毁倭寇大本营,拿到切实证据再行下一步。
“这么说,已经全歼倭寇?”代休高兴的很,“被抓走的孩子们呢?都救回来了吗?”
晏青有点为难,似乎在斟酌如何说。晏青这一停顿,代休脸色就变了:“你说呀!孩子们都救回来了吗?”
晏青道:“救回了一部分,其余的经过审讯,被倭寇转手贩卖了!大人已经命人再追寻去向了。”
“带我去看看,带我去看看!”代休求道。
“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去认人的。”晏青说,“也通知了其他家属来认人,走吧。”
晏青带着代休,一路畅通。到了县衙的大堂,约莫十一二个孩子站在当地,已经有几个村民过来认人了。代休冲进去,却又逡巡不敢上前。站在大堂口,审视着这些孩子,却没有发现不饿的身影。
代休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孩问道:“小海星,还记得我吗?我是不饿的姐姐。”
小海星是村长最小的孙子,今年九岁了,吃了这几日的苦,人都没了精神,慢慢的转了转眼睛,认出了代休,一把扑进代休的怀里,嗷嗷大哭起来:“小余姐姐,他们说我爷爷爹娘哥哥们都死了!”
代休被他扑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身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前一世因为工作的缘故,看惯了生死,如今面对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更是语言贫乏,只得抱着他,随他去哭一场。
在场的孩子们一见有人哭了,也跟着哭出了声。代休这才注意道,救回来的孩子中大部分是**岁有一定干活做事能力的中童,幼童和大童以及女童一个也没有。
代休顿时心下一沉。
因为大堂哭声震天,在值房的朱自在循着哭声,走了出来。
代休见到他,松开小海星,跪到朱自在面前:“大人,可有被卖孩子的线索啊?我妹妹也是在被卖的名单中吗?”
朱自在被一干孩子哭的心绪不宁,对代休道:“你跟我过来。”
代休转身对小海星道:“姐姐先去大人那边,一会儿再回来,你别哭了。你这么难受,你爷爷和爹娘在天上还不得心疼你啊!”
小海星听了代休的话,抽抽噎噎的停了下来。代休见他情绪放缓,就跟着朱自在去了值房。
朱自在对代休说:“所掳去的女童和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幼童,以及难以驯服的大孩子,都被倭寇卖的卖杀的杀了。根据锦衣卫的审讯,你妹妹和其他女童在屠村的第三日就被卖给人贩子了。”
代休心下恨道:“早一日出兵围剿,说不得就能救回来了。”朱自在似是看出代休心中所想,继续道:“知你心中不忿,可你也要知晓,倭寇对待孩子也是不留情的,杀掉的也不在少数。官兵若是即时去营救,说不得倭寇就将孩子全部杀掉了。现在知道一部分孩子被卖,不知所踪,总比没命的好。”
代休磕了个头:“小女不敢。”
朱自在哼笑一声:“我看你敢的很。”
代休不与朱自在争论,问:“大人,可否有人贩子的消息?”
朱自在道:“一批男孩子被贩卖给海上的外国商队了。女孩子,则被内陆贩子买走,据贼寇所言,贩子买了孩子是北上的,这批女孩子应该是被贩卖至北境,或是卖与大户人家为婢,或是卖入漠北部族为奴。要追踪,着实困难。”
代休泪水涟涟:“多谢大人告知。有了去向,小女总有一日会找到小妹。”
朱自在叹口气,从前在家里,他是从来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个孩子,偶然碰见也是行动有礼的。没想到这个孩子却如此与众不同,一股子男子的行事做派。若真是个男子,能入朝为官,定是个干臣。
朱自在道:“一干倭寇死伤太半,剩下五六个俘虏,马上要移交州府。现下只有冯书吏一个翻译,冯书吏倭国语言也不甚精通,还需要你帮忙。”
代休求之不得:“大人,小女定当竭尽所能。”代休没想到朱自在这么开明,让她参与审讯,这不就说明至少朱自在是放下对她的怀疑了吗?这是个好兆头,即便锦衣卫还对她存疑,但是锦衣卫到底不会常驻长乐,待锦衣卫离开,她北上寻妹,不怕朱自在不答应放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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