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审讯即刻就开始了,包括大津岳在内,一共八名倭寇被俘。分别关押。除了大津岳尝过代休的厉害外,其他七名均不配合问话。经历过官府围剿,倭寇损失惨重,匪首滨口辽大被吴智通一刀毙命,其余的四处逃散,官兵趁势狙杀,整个岛上就活了七个倭寇。
被俘的倭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透露了孩子的去向后,对杜随的一干事宜均闭口不谈。晏商林猜测,这是倭寇想留着杜随给我方人马内斗,众人都对这个猜测表示认同。
代休跟着冯书吏前后审讯了三天带两夜,期间锦衣卫上刑打配合,还是没有撬开他们的嘴。大津岳还没怎么问,就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感染死了,剩下的七个也没扛得过锦衣卫的轮番刑罚,死了四个。剩下的三个得知同伴死亡,更是嘴硬如磐石,坚决不开口了。
朱自在和吴智通晏商林商量过后,上报州府,迫于舆情压力,州府直接下文,下令公开处决剩下的倭寇。再不杀,长乐的百姓都要造反了。大部分百姓天天围在衙门口,等待消息;磨盘村的村民,更是将骨灰坛子摆在喜乐大街上,扯白布,竖白幡。
州府批准当街处决,朱自在接到批准后,第二天就搭了刑台公开行刑。
行刑当日,代休混在人群中观刑,身边还是跟着一个锦衣卫便衣。看着倭寇人头落地,看着人群发出狂欢的呼喊,代休神情漠然。
看管的锦衣卫道:“姑娘不高兴吗?仇人均死,大仇得报啊。”
代休道:“现在的高兴是建立在亲人死去的基础上的,有什么值得高兴?”
锦衣卫便衣说:“姑娘的想法当真特立独行。”
代休转身离开,边走边问:“怎么,晏大人还不放心我?还要劳烦你看着?我现在要回朱府,你也要跟着?”
锦衣卫道:“在下职责所在,请姑娘见谅。”
代休哼笑:“我真是糊涂了,跟你计较什么?”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回到朱府,代休拜见了夫人和小姐,提出要辞工。
朱夫人怜惜代休从此无依无靠,挽留她:“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呢?不如就留下,等待后年,老爷上京述职,跟我们一起去北边。我府上在京里,还是有些人脉的,帮你打听你妹妹的下落,岂不是比你一个人胡乱寻找要好得多?”
代休知道朱夫人的好意,却是不愿领受:“夫人慈悲,沙余心领了。只是我找不到妹妹,心绪难安,我必须亲自去找,望夫人开恩。”代休当初和朱家签的是活契,暂时签了半年。如今三月还不到,代休就提出解契,朱家要是强硬,不放她,她也是没办法的。
朱夫人虽是个厉害角色,倒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此次磨盘村的惨案她没有亲历现场,但也听说了当时的惨状,可怜大部分人家都绝了户。沙家的情况她当时也派人特意打听了,除了两个女孩子,都死绝了。
朱夫人无奈:“也是可怜!乔妈,去将沙余的短工契取来。”
乔妈应声而去。朱夫人继续道:“好孩子,你坚持去寻亲,我也不阻拦你,你去找妹妹是全了你的孝心。你独自在外,一定要小心。”
代休磕头:“多谢夫人成全,多谢夫人。”
朱夫人又说:“去后宅拜别小姐去,她一直惦记着你。”
代休又磕了个头:“夫人的大恩,沙余此生不忘!”
代休自行去了后宅,朱小姐正在绣花,近午的阳光毒辣,朱夫人疼爱朱小姐,特意用了京城带来的月光纱,给朱小姐糊窗。这月光纱洁白如皎月,轻盈似片羽,可以遮挡强烈的阳光,又不致屋中昏暗,是长乐县乃至整个福州府都难得的上品。
代休站在廊下看着朱小姐细心的绣花,代休知道这是绣给朱大人的生辰礼。代休突然想到去年沙满缸生辰,沙褚氏就下了一碗疙瘩汤,连个鸡蛋都没舍得卧。贫富的差距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是这么现实又入骨。
代休进屋喊了一声小姐,朱小姐抬头一看是她,惊喜异常,难得展露本性的上前拉了代休的手:“你没事吧?”
代休心下发暖,摇摇头以示自己无碍。朱小姐说:“听说磨盘村遭了大难,以后你就在我家吧,咱两好好作伴!”
代休又是摇摇头:“多谢小姐。可是我妹妹还没寻着,我不能让我父母地下不安,我要去找她。今天来就是来辞行的。”
朱小姐奇道:“天下之大,一个男子出门都是困难重重,不知能否平安,何况你一个女子呢?不要去冒险啊!”
“小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责任。”代休轻拍朱小姐的手,“我以前的责任就是好好干活,给家里赚钱,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现在,我的责任就是找到小妹,安先人之灵。这份责任,我无法逃避。希望小姐能理解。”
朱小姐性子不似朱夫人果决利落,到底是头生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养成了个佛陀性子,见代休坚持,又劝了几句才作罢。
“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好阻拦你的孝心,你等着。”朱小姐让代休坐下,转身去了里间。不一会儿,朱小姐就拿着一个蓝色的荷包出来了,将荷包送到代休手上说:“我月例银子也不多,这些你且拿着,我虽然没有出过门,但也知道银钱好傍身,你拿着吧!不枉你伺候我这段时日。”
代休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被朱小姐的善意深深感动,要跪下给朱小姐也磕一个头,朱小姐赶紧拉住她:“你比我小,却比我勇敢。我听乔妈说,你还参与审讯倭寇,这份胆量就是普通男子也比不上。现在你又要独身去寻亲,沙余,我很羡慕你。你的天地比任何闺阁女儿都广阔的多。”
代休倒是没想到朱小姐有这一番见识,她一直以为朱小姐柔柔弱弱的,现在看来,到底是朱夫人的女儿,狼怎么会养出一只小绵羊呢?
拜别了朱小姐,乔妈亲自送代休出去。
“你这个小可怜啊!以后自己要好好的。”乔妈红着眼,“我老家是北境的,被屠村的场景,我经历过,唉可怜啊!”
“乔嬷嬷,不必替我伤心,世事自有定数。到今天这一步,是老天爷安排的,伤心也是徒劳。”代休安慰道。
“你小小年纪,倒是看的通透。”乔妈道,“这是你的短工契,你收好。这是夫人额外赏你的。你都收好。”
代休也不推辞,谢过之后,就大大方方的拿了。
“到了京城,要是遇到困难,就去城西的豆汁巷子找一户姓石的人家,那是我内侄,你报我的名字,总归会帮衬一二的。”乔妈好心道。
“谢谢乔嬷嬷了。沙余到朱府才不到两个月,就得夫人和小姐如此相待,日后若有机会,沙余一定会报答夫人小姐和乔嬷嬷你的大恩。”代休给乔妈鞠了个躬。
“好孩子,走吧!路上小心!”乔妈抹抹眼泪。
作别乔妈,代休去了衙门,找朱大人想领取沙氏一门的骨灰,不想朱大人去了守备吴智通的驻地。朱大人的另一个长随马郁的弟弟马进悄悄告诉代休,说独独沙氏一门的骨灰被锦衣卫拿走了。
“为什么?锦衣卫凭什么?”代休不解,她以为她的嫌疑已经解除了。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哟!”马进拉着代休到了僻静处,“可留神嘴下。你可别再跟锦衣卫大人起冲突了,上次拔刀相向还没把你弄怕吗?”
“我跟你说,是晏商林晏大人亲自来的,跟老爷谈了两盏茶的功夫,老爷就把骨灰坛子都交给他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着老爷送晏大人走得时候,听到一耳朵,大概是怀疑你是倭人之后,至于拿走骨灰要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看小晏大人还是有点好说话的,要不你去跟他打听打听?”
马进人还不错,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代休,还给她指明路。代休拿出一钱银子要递给马进,马进不好意思的地收下了道:“锦衣卫大人现在都住在斗金客栈,你去那里找,一找一个准。”
代休谢过马进后,就去了斗金客栈。
此时正当中午,斗金客栈里的客人住客都在用饭。代休进门口,热情的小二就上来招呼,代休说找锦衣卫晏大人,小二面色变了变,说:“各位大人都在二楼用饭呢。”
代休看出小二的为难,就说:“多谢小哥相告,我自己去找即可。”
小二点头道:“那你自己去吧,别说是我指引你的。”
代休点头答应。
二楼靠阳台处的几张桌子坐满了锦衣卫,代休上去后径直走到晏商林面前,见礼:“草民拜见大人!”
晏商林晏嗣霖兄弟二人一桌,见代休上来找他们,就知道所为何事。
“沙姑娘!”晏商林打量着代休,“可是来讨要沙氏的骨灰?”
“大人明鉴,正是要求大人归还我养父母的骨灰。”代休说。
晏商林盯着代休说:“可以还给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不相信一个渔民的女儿会面对倭寇面不改色的施刑,比划刀术有模有样,验尸手法还颇为老道。你若解我疑惑,我立马就归还。”
代休心中直骂娘,怎么解释,说我是未来新人类你信不信,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谎。
“大人,朱大人都不再怀疑我了,你这是何必。”代休道。
“朱大人不追究,不代表他不怀疑。他所能查到的,也只是你养在沙氏门下的记录。何况如今磨盘村被屠,你的情况自然是少之又少。我想要了解的真相,我只有找你本人了。”晏商林一点都不在意面前的是个女孩,是个孩子,询问语气和审讯无异。
代休头疼以掌抚额,无奈道:“那大人想知道什么真相?你给我一个方向,我好编给你听?”
晏商林怒拍桌子:“放肆!就知道你油嘴滑舌不说实话,锦衣卫的手段我看你还是不知道厉害!”
“那大人到底要如何?草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真相。”代休也是火了,又忍不住犟起来,“草民早就说过了,八岁以前的事儿我一点记不得,要是知道自己的来历,养父母早就把我送还本家了,还会嘴里省下粮食来养我这几年?磨盘村的穷,大人不是没见过。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可我确信我自己不是倭人,我是大明人。”
“那你一口流利的倭国话是怎么回事?”晏商林问道,“一个孩子,没有老师教导,说是自学成才,真是可笑至极。你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倭人,难不成你是跟倭寇学的倭国话,那你和倭寇又是什么关系?”
“靠,麦比乌斯环!”代休嘴里嘟囔着。
“既如此,那我养父母的骨灰就有劳大人保管了。草民告辞!”代休实在无法了,只得放弃讨要。
“哼!看来你所谓的孝心也不过如此!”晏商林讥笑道。
“你!”代休气急,所幸将包袱行李往地上一摔,坐地就大哭起来。算了算了,老子脸也不要了,除了撒泼,今天算是过不去了。
一时间二楼充斥了代休的哭声,张大了嘴巴,仰天痛哭,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她的惨样,一楼的食客都抬头看着二楼,胆子大的还跑到楼梯处瞧热闹。掌柜的缩在柜台后,也不敢出面,毕竟是锦衣卫啊。
晏商霖顿时愣住了,晏氏兄弟都没想到代休会这般泼皮,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代休一边哭一边嚎,嚎自己命苦,从小不知道亲身父母,长到现在养父母又被倭寇杀了,现在更是命苦,被锦衣卫扣着父母的骨灰,让父母不得安宁,跟唱戏一样,可见功力。
普通食客不敢上前,但是架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热闹的都是同情弱者的,听了代休的哭诉,都对锦衣卫指指点点起来。晏氏兄弟更加难堪尴尬。
晏嗣霖上前想扶代休起来,但是代休躲闪着他,怕着他,倒显得他在欺负小姑娘了。停顿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继续伸出去好还是收回去好。
一边的晏青凑到晏商林耳边:“大人,围观的越来越多,怕是影响不好。不如暂且答应她返还骨灰,之后再做打算?不管她人在长乐还是离开长乐,咱们总是有法子盯着她啊。”
晏商林觉得有道理,就开口道:“够了!”不怒自威的语调,让代休哭声骤止。代休红着双眼,看向晏商林,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嗝。
“我可以发还沙氏骨灰!”无奈的晏商林妥协了。
“大人说话算话!”代休不给他转折的机会,堵住了他的“但是”。
晏商林噎住了,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瞪了晏青一眼,叹口气坐下。晏青缩头缩脑的退后。
晏嗣霖回头看向晏商林:“三哥?”
晏商林不耐的摆摆手。晏嗣霖会意,对代休道:“你跟我来吧!”
代休遂而喜上眉梢,拜谢了晏商林,也不管晏商林的神情就跟在晏嗣霖身后屁颠屁颠的去拿骨灰坛子了。
客房内,代休仔细的打包几个坛子,晏嗣霖在一旁道:“你还真有本事,啊......能让我哥破例,也真是有本事。”
代休将打包好的坛子紧紧抱在胸口,语气无奈:“大人,别笑我了,我真是没有法子了。我若是说的清,我也不会撒泼打滚了。”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晏嗣霖其实也很佩服代休的勇气,换做他,即便小时候都没有敢在三哥面前这般哭闹过。
“朱大人说,被贩卖的女孩子,都是往北边去的。我打听了往北的几条路,若人贩子走水路,朝廷禁海期间,坐船目标明显,随时会被巡海水军发现,风险太大。我若是人贩子,必定选择走陆路。”
“北上路线众多,你如何追寻?”晏嗣霖想知道这个女孩是否能出人意料。
“走陆路,选择北上几条主要官道,也不可能,风险同走水路。若是走特别偏远的话,人贩子带着数名女孩,拖累太大,长途颠簸,万一女孩吃不消有所夭亡,人贩子岂不亏本。我若是人贩子,必定不选择官道,也不选择特别偏的路线。我会从倭寇大本营坐船远离海岸北上,绕过梅花所,琅岐屿,壶江岛,在五虎山登陆,停留做休整,那边山地众多,可以掩人耳目,之后过连江,定海所和小埕澳,只要出了福州府的地界,人贩子就不必太过防备了。”代休自从知道妹妹被贩卖的大致方向,就着手打听这些了。
晏嗣霖自从见识过代休的手段,就一点都不不吃惊于代休的分析。他提出疑问:“你如何笃定人贩子就按照你所想的路线行走呢?万一他走到其中某处,就把孩子卖了呢?”
代休叹口气:“我只能赌一把。目前这么走对人贩子来说是风险最小的。而且我肯定人贩子是有固定的组织的,沿途也是有人接应的。且不说行至一处就把孩子卖掉卖不出高价,就说现在长乐刚被屠村,孩子被掳的消息定是传遍周围,我赌人贩子不敢顶风作案进行人口贩卖。”
“所以,一切都是在赌。”晏嗣霖道。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代休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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