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船在浓雾与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穿行,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航道可能存在的耳目。船身窄小,远不如官船平稳,在略显湍急的江流中微微颠簸。
林浅裹紧了披风,靠在并不舒适的船舷边,望着外面几乎化不开的墨色。离开了大队人马的护卫,在这茫茫江心,一种渺小与不安感油然而生。然而,当她眼角余光瞥见身旁那个如同青松般挺拔的身影时,那份不安又奇异地沉淀下来。李乾即便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也自有一股令人心定的力量。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与她有瞬间的交汇。没有言语,他却极其自然地将自己身上那件稍厚些的外袍解下,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原本的披风之外。
“江风冷,别着凉。”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细致。
厚重的男子衣袍带着他独特的体温和清冽的沉水香气,瞬间将夜寒隔绝了大半。林浅指尖蜷缩了一下,没有拒绝,只低低道了声:“谢谢。”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驱散了狭小空间里的些许尴尬与寒冷。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雾气最浓。负责操船的精锐侍卫压低声音禀报:“王爷,前方即将进入一段狭窄水道,两岸芦苇丛生,地势复杂,需格外小心。”
李乾眼神一凛,抬手示意减速。他走到船头,凝神望向那片被浓雾笼罩、影影绰绰的芦苇荡,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迷雾。林浅也紧张起来,下意识地靠近了他一些。
就在哨船即将驶入水道入口时,李乾忽然抬手,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他侧耳倾听片刻,脸色微沉:“有动静。”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果然,片刻后,一阵极其轻微、似是船桨划过水草的声音,混在风声中隐隐传来,若非刻意去听,几乎难以察觉。
“退后,绕行西边那条支流。”李乾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他们果然在此处也设了卡子。”
侍卫立刻熟练地操控小船,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一片更浓的雾霭中,然后灵活地拐入了一条更为狭窄、地图上甚至没有明确标注的细小支流。这条支流水流更急,水下情况不明,行船风险大增,但也正因如此,更不容易被设伏。
林浅看着李乾在瞬息之间做出的准确判断和果断指挥,心中不由暗叹。这份洞察力与决断,绝非寻常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所能拥有。
有惊无险地绕过可能存在的埋伏点,接下来的路程似乎平静了许多。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午后,哨船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浅滩临时靠岸,补充淡水和让众人稍作休整。李乾与侍卫首领走到一旁,低声商议着接下来的路线和可能遇到的状况。
林浅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腿脚。她看着李乾即便在休息时依旧挺直的背脊和凝重的侧脸,想起他手臂上应该还未痊愈的伤口,心中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心疼。
她站起身,拿起水囊,走到他身边,默默递了过去。
李乾停下交谈,转头看她,微微一愣,随即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水流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没入衣领。
“累了?”他放下水囊,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还好。”林浅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的伤……还好吗?”
李乾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的位置,淡淡道:“无碍。”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比起这个,浅浅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若是累了,本王不介意借个肩膀给你。”
林浅脸颊微热,瞪了他一眼,刚才那点心疼瞬间烟消云散,扭过头不想理他。这男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然而,嘴上虽硬,当哨船再次起航,在单调的摇橹声中,困意终究是难以抵挡地袭来。她靠在船舱边,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在船身一次轻微的晃动中,不受控制地歪向了旁边。
预想中的磕碰并未到来,她的额头抵在了一处温热而坚实的“屏障”上。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靠在了李乾的肩头。而他,正垂眸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却没有推开她。
“睡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到了叫你。”
或许是太累,或许是他的肩膀过于可靠,林浅仅存的理智挣扎了几下,便宣告投降,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的睡梦之中。朦胧间,似乎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极轻地替她拢了拢滑落的披风。
这一觉并未持续太久,但醒来时,林浅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发现自己依旧靠着李乾的肩膀,而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一动未动,正闭目养神。她有些窘迫,小心翼翼地想挪开。
“醒了?”他几乎在她动的同时就睁开了眼,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林浅坐直身体,脸上有些发烫,不敢看他。
李乾活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僵硬的肩膀,目光投向远处已然在望的、笼罩在夕阳余晖中的码头轮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准备一下,临江县到了。”
临江县码头比想象中要繁忙一些,但也透着一种小地方特有的安宁。哨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停靠。李乾率先下船,然后极其自然地回身,向还在船上的林浅伸出了手。
林浅看着眼前骨节分明、带着些许旧伤和薄茧的大手,微微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轻轻一握,便将她稳稳地扶下了船。
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走吧,”李乾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只是错觉,“先去县衙。”
他并未摆出亲王仪仗,只带着林浅和两名扮作随从的侍卫,如同寻常投亲访友的旅人,融入了码头往来的人流之中。然而,他周身那股难以掩盖的矜贵气度与不凡容貌,还是引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打量。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秘密见到临江县令,借助他的力量,安排前往江北州城的稳妥路线和护卫。
县衙坐落在县城相对安静的西街。来到县衙侧门,李乾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对着门房低声说了几句,并出示了一枚看似普通、实则内有玄机的玉牌。
门房显然受过嘱咐,见到玉牌,脸色立刻变得恭敬而紧张,连忙将几人请了进去,一路引向后堂书房。
书房内,一位身着七品官服、年约三旬、面容儒雅中带着精干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此。见到李乾进来,他立刻快步上前,撩袍便欲行大礼:
“下官临江县令周文轩,叩见王……”
“周大人不必多礼。”李乾抬手虚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和,“非常时期,一切从简。”
周文轩会意,立刻起身,目光快速扫过李乾身后的林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恭敬道:“王爷一路辛苦!下官接到密信后,已遵照吩咐,暗中布置妥当。”
“有劳周大人。”李乾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示意周文轩也坐,“眼下情况如何?江北州城那边,可有异动?”
周文轩神色凝重起来,压低声音道:“回王爷,州城方向,这两日确实有些不太平。下官安排在那边的人回报,通往州城的几条要道,尤其是水路,似乎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盘查人员,行事诡秘,不似官府做派。而且……下官隐约听闻,二殿下的人,似乎也在暗中活动。”
李乾眼神微冷,果然不出所料。
林浅安静地坐在下首,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了然。二皇子李承礼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幸好,他们选择了金蝉脱壳。
“本王与林小姐的行踪,务必保密。”李乾沉声道,“安排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启程前往州城。路线要绝对安全可靠。”
周文轩立刻应道:“王爷放心!下官已准备好一条鲜为人知的山间小路,虽有些崎岖,但可绕过所有官道和主要关卡,直通州城后山。下官会派最可靠的家丁向导,并调派一队信得过的县衙精锐护送王爷与林小姐。”
“如此甚好。”李乾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
事情商定,周文轩立刻吩咐下人准备晚膳和客房。虽然条件简朴,但比起在船上的颠簸和警惕,已是好了太多。
用膳时,周文轩极为知趣,并未多问林浅的身份,只是态度恭敬有加。李乾也并未多做介绍,但席间他偶尔会自然而然地将清淡些的菜色往林浅那边推一推,动作熟稔而体贴,看得周文轩眼中异色连连,对这位容貌绝美、气质特殊的“林小姐”更是多了几分猜测与恭敬。
晚膳后,林浅被引入一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房。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临江县稀疏的灯火和远处朦胧的山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暂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水路,抵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然而她也明白,前往州城的陆路,恐怕也不会太平。二皇子的触角,远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长。
房门被轻轻敲响。
林浅回过神:“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李乾。他已换了一身周文轩准备的干净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清贵公子的儒雅,但眉宇间的锋芒依旧难以尽掩。
“明日要赶早路,早些休息。”他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是难得的温和,“这里守卫周全,不必担心。”
“嗯。”林浅点点头,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想起白日里那个可靠的肩膀,心头微暖,轻声道,“你也是……伤口记得换药。”
李乾闻言,唇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映得那双桃花眼波光流转。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轻轻带上了房门。
“王爷,你,是不是该在门外?”
谁关门自己还在门里?他什么意思?林浅浑身警铃大作。
看着他迈着沉稳的脚步靠近,林浅不绝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李乾也没多废话,直接拉过她手,“浅浅不替我换药?”
她懂古代包扎吗?她懂个锤子啊!
然而,李乾并没有放过她打算,抬手轻轻抱紧她。
林浅清晰的听到自己心口的鼓噪,一声声,像号角,像宣告。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不仅仅是依赖,似乎还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悸动。
前路依旧未知,阴谋如同暗影紧随。但此刻,在这异乡小县的静谧夜晚,她的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期待。
她双手慢慢攀上李乾的背。
无论如何,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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