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风，夜晚中参杂着丝丝冷雨过后的凉气。

城三区的街道上堵得车水马龙，就连价值上千万的豪车，也在长长的交通堵塞中，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车窗外，烟花场和灯光秀又开始愈演愈烈。偌大的车道上也形形色色堵满了人群，正推推搡搡地往区中央赶去。

人潮涌动。

千舒薇坐在星空顶的后驾驶座上，眼巴巴地爬在窗旁看着户外。周围吵吵闹闹的，五颜六色的气球满天飞，霓虹灯长眀的首都成了不夜城。

“魏叔，到底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到啊？”千舒薇有些着急。

马上就要到11点了，到时候不管她愿不愿意，帕姆肯定都不会同意她继续在外边玩的。

魏卓在前面驾驶座上叹了口气：“二小姐，不是我不走，你看看这周围的人流量和堵车的状况，根本就走不动啊。”

“一定要在地面上走吗？”她问道，“这也太慢了，能不能直接飞过去啊？”

“哎哟我的大小姐，大典期间的圣彼得首都是严格禁令车辆悬浮飞行的，这……我也没办法啊。”魏卓左右为难。

德怀也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出门在外不比在咱自家地盘，做什么事之前都得遵循当地政策。而且我记得城三区中央那片属于半灰色地带，楼盘边上全都是赌场和拍卖行，治安管理都有漏洞可钻，属实是不太安全。”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才放缓语气半哄道：“要不……咱还是早点儿回公寓吧？角田先生还在大院等着小姐您回家呢。”

千舒薇原本有些气馁，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就像炸了毛的猫，立马打断道：“不行！我还没看到烟花场呢！”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是整天待在公寓里足不出户，那和在家又有什么区别？！

前排的魏司机听到这话，直接选择闭上嘴，默默当他的小透明。虽说这二小姐脾气比大少爷的暴躁易怒好照顾多了，但总归这些上等人的心情不是他们能揣摸透的。

开除他，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再加上之前那件扑朔迷离但暗潮涌动的案件，据说是直接捅到联邦总部备案调查都没得出个结果。

从那之后……

千家小辈周围的保镖和司机为了捂嘴和安全防范，都早已离职和调走开除过好几批了，这些事儿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他还是默默无闻开车的好，只要不是运气太差，最起码能保住饭碗。

“在家也能看。”德怀耐心劝着，“今年元朝节在岛上，老爷子不也为了二小姐您开心，放了一整晚的烟花吗？”

“那怎么能一样？！”千舒薇不高兴了。

她顶嘴不了帕姆，难道还能怕一个保镖不成？

“我才不要回去……”

然而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千舒薇再怎么说还是不太想在外面得罪德怀，他毕竟是帕姆手下的人，就算对方现在为了安全起见直接把她给拐回大院，帕姆在这件事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时候回都回去了，不论事后再怎么闹，吃亏的也还是她。

想到这儿，她语气还是放缓了下来，讨好似的凑了过去：“好德怀，我都好久没有出来玩过了。拜托拜托，就这一次，我保证不乱跑，时间一到就立马回去，一分钟也不在外面多待，好不好？”

德怀听得头皮发麻，连忙在车后座拉开了距离，手忙脚乱道：“小姐，麻烦您注意一下距离……”

这要让老爷子看到，不得削了他。

魏卓汗都吓出来了，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直接装死。

然而千舒薇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复读机似的凑了上去撒娇道：“就这一次，就一次嘛。德怀，好不好嘛，好不好嘛，我回去把小钱包里的钱都拿给你当小费，好不好？”

这招简直无论对谁都是百试不厌，但她也懂得把握分寸，眼看时机成熟了便往后退了两步。

“你没有拒绝，那就是答应咯！”千舒薇当机立断下了结论，“魏叔，德怀同意了，开门！我要下车！”

说着便去拉车门把手准备下车。

“……”魏卓继续装死。

“等下。”德怀心累地捏了把汗，“外面这么乱，而且离11点就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

“？”千舒薇惊呆了。

她没想过德怀居然软硬不吃。

然而就在这时，户外“砰”的一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周围的人群突然慌乱地尖叫了起来，四处逃窜。

这种慌乱却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等一些拥妻护子的alpha反应过来之后，才半是宽慰半是咒骂道：

“他妈的气球不知道在没人的地方放啊？”

“在人群聚集的大马路上扎气球，怎么想的？不怕吓到老人孩子吗？”

“真是林子一大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好好的日子里非要找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卖气球的玩偶熊却在路中央点头哈腰地赔不是。手中攥着一大圈飘起来的气球和玩具，姿态放的很低，却看不清头套下的面容。

没有人搭理她。

她的人生就像刚刚破掉的气球一样，干瘪又转瞬即逝。

无人在意。

人群又开始熙熙攘攘地往前挪动。

千舒薇坐在车里正赌气着想办法逃出去，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那抹棕色的玩偶服。

她心头浮现出了一计，开心地指着玻璃窗上的身影道：

“德怀，你快看，是刚刚卖玫瑰花的小熊！她的花卖得好快喔，居然又弄到这么多的气球欸！我也想要这个气球。”

德怀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道。

“这种廉价氢气球里面充的都是些易燃易爆的气体，遇到明火很容易发生爆炸。正值大典烟花期间，非常不安全，我不建议小姐您……”

说着，德怀便心下觉察到了些不对劲。

连他都能想到的东西，难道首都城三区这么大的领导班子体系，都没有一个人想到去管吗？

“我想要！”

千舒薇醉翁之意不在酒，态度当然显得十分蛮横，“你不让我出去玩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个小小的气球也不给买。我生气了！我这就给帕姆的终端打电话，让他扣你的工资！”

“……”

眼看她真的要拨出去信号，德怀带孩子带得都有些精神崩溃道：“好好好，我去买，我去买！你就乖乖待在车里不要乱动，我不到两分钟就回来。到时候……”

“到时候我一定乖乖回公寓大院，绝不乱跑，绝不胡搅蛮缠！”千舒薇伸着三根指头，态度坚决地抢答道。

德怀这才松了口气。

他扯开安全带下了车，顺便没忘记把车门也给关上。玩偶熊在马路对面，穿过拥挤的人群的确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但对于日常高强度训练的保镖来说，也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他需要快去快回，然后赶紧结束这心累的一天。

刚走没半分钟，千舒薇便趁机挪到了德怀的车位上。这点微小的举动却吓得魏卓瞬间提心吊胆，目光从后视镜中穿梭，一直目不转睛地钉在她身上，像是要把整个人看穿个窟窿。

德怀不在，他算是从神经到血管都紧绷了起来，生怕这位大小姐再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

“……看什么看。”

千舒薇小声嘀咕着，假装盯着过往的人群热闹看得不亦乐乎，手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车门把手上。

这类豪车的安保系统有个特点，加密时是双重保险。司机或者控制系统一层，后车密码或指纹又是一层。

而刚刚德怀下车，最艰难的第一层，已经被坐在驾驶座上的魏卓给不动声色地解开了。

按照道理来说，只要魏卓及时将控制面板再度反锁，再加上密码或指纹的保障，千舒薇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从车内逃出去的。

但是。

百密终有一疏。

就连魏卓也想不到，他单单只是为了节省下繁琐的程序步骤，赌这短短“两分钟”的概率，赌千舒薇的日常乖巧，赌德怀如往常一样快速返回，却赌输的一败涂地。

随着“啪嗒”一声清脆的开门声，在魏卓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秒钟之内，千舒薇飞快地跳了下去。她个子不高，身形又纤细干净，属于扔到人堆里立马能被淹没的类型。

“哎！！二小姐！！！！！”

魏卓脑子嗡的一声快炸开了，后背的冷汗刷的一下浸湿了衬衫。他赶忙跑出车外在身后追赶，却被人群拥挤得节节往后退，连呐喊声都被喧嚣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二小姐！！您去哪啊？！！别往外边跑！！！那边不安全！！！”

德怀正牵着气球拨开人群往路对面赶，忽的听见一声熟悉的呐喊，心里没来由地突然咯噔一声，连气球也没来得及管，几乎是拼尽全力用蛮劲儿硬挤到车旁。

有被推到的人不满地推搡和斥责了几下，德怀顾不上素养和道歉，只知道心急如焚地自顾自往路边赶。

当看到打开的车门和扒拉着车窗防止被冲走的魏卓时，他忍不住额角青筋凸起道：

“草…人呢？？！！！”

魏卓一手死命扣着雨刮器，另一只手往城三区中央指道：“那……往那边去了……我拦不住，根本没……”

德怀没时间听他推卸责任的那些废话，一把推开挤在他前面的那些攒动的人头，刻不容缓地给角田佑司和总秘发了紧急信号，同时在终端上开始寻找千舒薇的定位方向。

他脸黑的跟个锅底似的，确定好大致位置之后，一把上前攥住了魏卓的衣角，将他按在车头上摩擦。

“你他妈干什么吃的？之前那件事难道还没给咱们长够记性吗……”

似乎是什么禁忌一样，德怀即便气得不轻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提，转而改口道：“今天千二小姐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来，咱们俩的人头加起来估计都不够赔的。你去你妈……”

魏卓被这一肘击快碎去了半条命。脑袋嗡嗡的却来不及感觉到痛，又害怕又急切道：“你现在怪我有什么用？二小姐跑了，你还不赶紧去追！”

他难道就不怕死吗？

他也怕得要命！

德怀用力将魏卓甩回驾驶座上，眼神阴鸷道：“老子等会儿再来找你算账。早晚轮得到你。”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打包埋进北约的后山林里。

他踹开周围硬往这边挤的人群，凭借着那股不要命的匪气和高壮的块头一路往中央区域莽，也没什么人敢活的不耐烦和他硬碰硬，注意到的都尽量往外边跑。

真有那些不长眼的，一拳嘴边打出血就老实了。

但是越找，德怀就越是心慌。

因为他根本就看不到千舒薇的任何影子。

茫茫人海。

没有一个人是她。

两分钟后，终端上红色的信号定位点。

次次啦啦闪烁了几下，然后蓦地断了。

-

千舒薇在人群中被挤得差点喘不过来气儿，心也不由自主跳得厉害。

从小到大十八年以来，她向来都是小辈中最听话最得宠的那个，也从来没有忤逆违背过长辈的任何意愿。小到每一餐吃的东西、每天穿的衣服，大到交的每一个朋友、学习的专业和方向，她都乖顺听话得要命。

以及……

半个月前和联邦五大财阀之一申屠氏的家族联姻。

她甚至连联姻的对象的名字都不是很清楚。

但却从未反抗过一丝一毫。

这是第一次，千舒薇想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而所为的，也只不过是想要在11点前，多在外面玩一会儿，就一会儿，仅此而已。

千舒薇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又或者，错的根本不是她。

她只知道这次的逃跑，帕姆一定会非常生气。而她从今往后，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和今天一样自由自在的机会了。

于是她只能拼命地屏蔽掉身后的声音，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身边的人有好多，她甚至常常来不及站稳脚步，另一波拥挤的浪潮就再次袭来。

千舒薇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敢在人群中摔倒。因为她知道，一旦倒下去之后，就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大脑飞速运转着。自己身上有特意被贴上的追踪器，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都一清二楚。除了这些，还有挎包里随身携带的一万星币零用钱。

包包应该也值个五六百万，只不过她不敢在这个紧要关头去典当，得趁着事态平息之后到黑市里便宜出手才行。

这是她十八年以来赌得最彻底的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

千舒薇路过一条古桥旁，使劲抓着桥墩子才一步步从人流中挤了出来。

她立马把自己从上到下彻彻底底快速检查了一遍。为了防止有其他地方隐藏安装的追踪信号，除了包和钱，其他首饰和光脑什么的全都被她一股脑扔进河里去了。

平静的水面“咚”的一声激起了水花，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顺着湍急的河流，断断续续地冲向了北运河中。

往更深的海洋中去了。

千舒薇心里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颤抖的手捏得指间发白，随后长舒一口气。

——抬头。

“瀚沙金”三个霓虹灯浮空震慑的大字，高高耸立在大厦金字塔之巅。在这座纸醉迷金的不夜城中央，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那是圣彼得最大的赌场和拍卖行。

盛大的烟花在空中怦然绽放，细碎得像琉璃雨，空前璀璨的烛火像天灯一样占据了整片天空，随后缓缓洒落人间。

千舒薇盯着漆黑又明亮的天空看了许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于是再次向人群中走去。

直至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