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和愤怒是刻在人基因中原始的驱动力。”

这句话是元以昼从《动机心理学》中看来的。

她有段日子意志消沉，感到与世界格格不入，琢磨来去才发现自己迈入了反应性抑郁症的沼泽。

她拼了命地想抓住救命稻草，却发现没人可救她，她也无法自救。

然而这段话为她指明了道路。

恐惧、愤怒？这是极易催生的情绪，只要一想起那么多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女人们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立刻就能被愤怒点燃。

随后，她惊觉自己只不过是在对生活的现状感到不满。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人们不该遵循这套规则、真相被隐蔽在谎言里。

但她人微言轻，只不过是支撑工业化社会运转的最小的齿轮，又如一颗孤岛，根本无法和任何人产生紧密的联系。

没有母亲、没有闺蜜、没有朋友、没有孩子。

所以她抑郁了。

“我知道当年的那些武器都在哪里，”莲娜将市政中心之外另一处军械库的地址告诉了元以昼，而现在，元以昼只要将机会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她们眼前，“谢谢你们的支持。现在，我们可以重获力量，再启征程。”

人该怎么面对那么多双看着你、又星灼闪耀的眸子？它们简直像野兽、像火种，像早已消失在天宫的星辰。

元以昼想了想，那么多话都说了，也不差这两句：“我知道，我对于你们来说，年纪还小。”

我知道，你们刚才、一直以来都在困惑什么、犹疑什么、苦痛什么。

迟暮之年的力不从心能够轻易击溃人的意志，所以你们对自身感到怀疑。

我见过许多银幕，我看到很多故事，没有以老者为主角讲述的。

就算有，视角也不完全在她们身上，更多的是说她们和孩子的历史、她们重返年轻时代的故事、她们和后辈之间的温馨日常。

老人从来不是历史的主角，在历史中被湮没的程度堪比女性。

到处、到处，都见不到她们的故事，你们这样的女性情况更甚。

作为一个仍然年轻的孩子——我知道、我理解、我明白，你们的诉求、你们的悲伤、你们的疑虑。

“请不要担心，请不要失望，我依旧记得你们。不止我，还有许多女人！许多女孩！许多人！”元以昼掷地有声，“我们需要你们！我们想让你们出现在历史里！至少，天宫以后的历史会有你们的名字！”

那些男人代代祭祖，尚不知自己是否是被祭拜爷爷的子孙血脉。

但她可以确定，打赢这一仗，日后祭拜时，墓碑上的祖先不是母亲就是母亲的姐妹。

再无旁支，血脉相连。

在场所有人似乎没想到元以昼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掏心掏肺说出此般言语，轻声啜泣盈满一方空间。

如果她们的孩子依旧活着，大概也会成长得如她一般吧。

看着目眸坚定的元以昼，老太太更多的记忆被唤起。

假如在她肩膀和胸前加一枚徽章，将衣服换为由混纺材质制成的军服。

好像见过这样的人，不是过去，也不在未来。

无数的蚌涌来，攒聚在元以昼脚上和腿边。

老兵们在基地看过这些异变出舌头的蚌。它们恶心难看，但是此刻将人舌吞闭在蚌壳内，显得异常乖顺。

它们仿佛被某种魔力吸引，静静地跟在元以昼的身后。蚌怪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就像是一串串紧密相连的珍珠项链，在地上绵延成奇异的轨迹。

随着她的步伐，这些蚌也缓缓地移动着，坚硬的壳与沙地摩擦发出细微的声。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都不会被历史的沙尘隐没足迹。她一定会行走至自己想去的地方、完成使命所赋予她的事业。

她已经拥有了无人可比的能力，她是天道所向，自然之子。

“司令。”她的口中喃喃，望着元以昼带队离去的背影，无法抽离思绪。

元以昼的背影和记忆中的印象重叠起来。

哪怕那记忆毫无来处、没有依据，她也愿意相信这是普勒俄涅赐予所有人的奇迹。

大洪水的末日来到，莲娜动用权力安置了修女和女学生们，同时也保留了那些供人取乐的男倌及女人。

保留女人不仅是政府做出的决策，也是钱德勒发布的命令。

还有，包括了安娜的求情。

男信徒们可没那么好运。安娜作为女人，自然有关系密切、走得亲近的朋友。

就满足她吧，谁叫她可怜呢？莲娜想，还好有她权力，否则谁会如此稳妥地管理这些女人和孩子。

女人还是有点权力的好。

换句话来说，你最好祈祷你的上司或某些掌权者是女性。至少她们不会……

莲娜也收留了赶来的孙云起等人。

钱德勒给她支配的地道空间很大，或者说这地道实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空间。

它是未被攫取干净的天然资源宝库，不知道是谁建造的，亦未知谁在里面放置了那么多氧气瓶，用来隔绝海水的阀门操作起来也十分方便。

现在她们都变成了居住在深海的人类。

这种状况会维持多少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该如何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获得足够的食物。

未来会有一场恶战。

“为什么对我们示好？”孙云起依然保持着相当高的警惕性，双手环绕上臂，作出防御姿态，看着莲娜。

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像领导者了，肌肉爆发、双目有神，头发更短。

“不要误会，各取所需，”莲娜道，“元以昼联系上我，说世界已经毁灭了。”

“毁灭了，然后呢？你突然良心发现，忏悔了，在生命终端给予一些人文关怀，不打算囚禁我们了？”

莲娜皱眉，险些发现自己将真实所想说出。

世界已经毁灭了，这意味着她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建筑消失在海里，所有人被水吞没，她几乎可以确定现在地道中的人是现在地星上现存的全部人类！

毁灭世界竟然如此轻松，大自然只要点火、发水、地震，就像打个喷嚏、转个身、抖落抖落身子，整个世界都会覆灭！

人类算什么东西？她以前的隐忍纠结又算什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以昼看出了她的郁闷和怨怼，启发她：虽然你已经不能用金苹果引起混乱，让各国首领在争执摩擦中发动核武器毁灭世界了，但你还有最后一步路没有走完呀。

钱德勒·祖萨。

这个名字浮现在莲娜脑海，她笑了。

是啊，她自己都忘记了，即便不通过由大及小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殉葬，但她是他的枕边人啊。

她怎么会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呢？

她明明有无数机会！

她感到乳腺通畅，得意忘形地将自己打算杀死钱德勒的最新计划告诉了安娜。

说出口时，莲娜感到自己的心肺变得轻飘飘的。她畅快地喝了许多酒、抽了许多烟，沉浸在结果将来的痛快中无法自拔。

当神志清醒时，她突然一个激灵——她是不是把关键信息告诉了别人——是谁？怎么说漏嘴了？

哦，告诉了安娜，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安娜不会对此有任何异议的，她们尽管针锋相对、常互相呛着玩，但莲娜相信彼此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毕竟她们一起长大。

莲娜看着孙云起，不打算回应这个脾气看起来有点暴躁的女孩。

既然已经世界末日了，那么地道所有人都会逐渐死去。

粮食储备稀少，她现在肚皮还饿着。

此时此刻争执什么都是没有用的，都是废话。想到死，莲娜的心情极为飞扬，想到所有人都会陪她一起死，她更高兴了。

于是她像喝了气泡酒一样，带着一些醉意，软绵绵地对眼前的利伯蒂说：“噢……我亲爱的利伯蒂，好久不见，还记得阿姨吗？”

利伯蒂还在为胡芙的事情困扰烦忧，她觉得胡芙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了，不像她——平时生活在教会里，对于日常生活清洁和交往的人都有严苛规定的教会。

所以胡芙屁股上的那块湿漉漉的痕迹和时不时提拉裤子的举动，无不显示她患了——只有女人才有的疾病！

胡芙干什么了，胡芙好脏！

但是她又好可怜，她看起来好痛苦啊……

利伯蒂出神地想着，不知道身旁的的孙云起已经向后退了一步，避免和莲娜靠得太近。

因此利伯蒂现在完全站在第一排，和莲娜面对面。

“利伯蒂？利伯蒂！”莲娜连续的呼唤声将其思绪拉回。

“怎么了，莲娜阿姨。”利伯蒂回头看了胡芙一样，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只是嘴唇有些苍白，脊柱稍稍佝偻。

“你一直为安娜不待见你耿耿于怀，是吗？”莲娜直视她的眼睛道，“你的母亲是受到侮辱才诞下了你，这点你知道。”

利伯蒂皱了皱眉，这个消息的确是莲娜告诉她的，解了她一时疑惑，但并不意味着她会接受她如此冒犯性的言语。

“不要着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天宫的寿命已经走至末尾。

她也没必要为钱德勒隐瞒什么，多一些人怨恨他总是好的，她要他不得好死，也要他名誉扫地。

往常她会觉得别人对他的爱慕使自己长脸而满足，但现在她发现那些东西不会通过性传播到她的身上。

她反而被打作成和阿芙洛狄忒一样的人物，被贴上“放荡”的标签。

钱德勒说自己离不开他，因为她有性瘾……但是，但是。

但是，她不再打算被这个字驱使了！在生命的末尾，她会为自己活一回！

利伯蒂睁大眼睛，然后听到了莲娜 那一句：“是谁侮辱的她？没有人告诉你。虽然我已经将他处死，但在他还没有删去信息的联络工具里发现了来自钱德勒的……一段话。”

利伯蒂紧握双拳，想到了那些对一个年轻男人的爱慕。

现在，它们化为紧陷掌心的手指，疼痛和愧疚传遍每一个神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