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咸腥的七仙女(五十)

利伯蒂回忆起翻阅这些文集的时刻——咖啡、茶和普勒俄涅都不起作用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洁白匀整、具有高平滑度的精美彩印纸,沉溺于研究中的疲惫不堪让她双眼模糊,眼前的光聚成一团光点,又随着涣散的眼神泛滥成白茫茫的一片。

那些鲜艳的色彩攥住了她的神经,像火光吸引飞蛾。她当时怎么没发现这些书籍印刷精美、编排准确,根本不像小作坊生产出来的?她没有察觉到那是上层故意设置的猪笼草,只是一个劲扑向散发诱人香气的蜜液中。

她仿佛置身于那个时空,跟随盖伊和俄里翁一起经历了无数磨难和欢乐。字里行间的情感张力让她兴奋不已,困意逐渐消散。

她看到盖伊为了辅佐俄里翁,一步步解决掉海洋生物和人鱼的侵扰,却突然被困在人鱼首领和她女儿设置的荆棘笼中,紧张的气氛让利伯蒂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俄里翁又适时现身拯救他,神为了人红了眼眶。他的眼泪滴到人的眼皮上,盖伊却冷言冷语问他,“你可曾后悔让我和普勒阿得斯结合?”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后悔,紧接着是纠缠、跟随、互诉衷肠、深情相拥。

她跟着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紧张,一起激动。

利伯蒂的确感到了慰藉和快乐。那种欢愉和疲惫一天后泡个热水澡的感觉是一致的,也很像饥肠辘辘时吃到鲜美和充满了自然海腥味的蚌肉。尽管,书中的语言无关女人;尽管,他们的污秽言语皆以“女”作基石;尽管,身为女人的她只是文中为其欢呼的过客。

但创作这些文字的一定是女人。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她们愿意将笔力分些许给女孩该多好?

她想看以自己为主导的故事,利伯蒂自负。

但光是设想那样的场景,就让她肠胃难受。胃是情绪器官,会精准反映人的状态,利伯蒂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怎么可能忍受得了站在聚光灯下被女生们评判?又怎么有能力面对他人看到自己性别时,又转而投射到她研究成果上时犹疑的目光?

利伯蒂寻求导师、积极谋取发展,只是为了能寻得一隅安静学术。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退缩蜷曲在自己的软壳中,不再奢望成为主角。那是男人们应该做的事,什么学阀争斗和激动辩论,只要不参与,就能保全自己现在安稳的工作状态吧?

要不是刚才安娜的话激起了她的仇恨,她不会在今天前往会场向母亲寻求和解时又迅速转变想法,打算一会儿揭穿钱德勒的部分计算结果和学术成果都是她所作。

利伯蒂攥紧了拳头,她的手在此刻反握住胡芙,想要汲取一些力量似的。胡芙惊讶地回望她,将手捏得更紧。利伯蒂被这蛮劲晃得口齿一颤,虎牙划过下嘴唇,又积蓄一股力搦着她。两个女孩互不相让,共同感受到彼此筋脉中隐约的颤抖。这种互通相连的感觉最终将她们逗笑了,她们乐不可支地无声微笑,仿佛于这海底异乡找到了往日幼稚的、针锋相对的日常感觉,心间安定不少。

在心灵的深处,那些沉默寡言的女性们,共同感受着比利伯蒂所觉更强烈的震撼,她们的嘴唇如同在风暴中颤栗。

银幕上,盖伊的嘴唇蠕动,他的灵魂将市长的面相改得尖嘴猴腮:“钱有多重要,思想有多重要,安抚和慰藉有多重要,你身在这个职位,不会不知道吧?”

手下之人不敢抬头,他这职位是上代筹谋来的,他尚在学习中,平时最大的喜好是组织同事去蚌摊团建。

“小说对她们来言,就是一种释放。在这些小说中,她们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沉浸在一个充满梦幻和美好的世界里。那里的爱情纯粹、感情真挚,让她们的心灵得到慰藉。”

“而且里面她们所写的女性角色拥有强大的内心,和普通的情爱小说不同,她们得以看见生活也有许多其他可能。她们勇敢、独立,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无疑给了现实生活中迷茫的她人一剂强心针。”

“至于你以前担心女人们会发动暴乱?那就更应该支持她们沉迷在这些小说中。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们可以找到情感的宣泄口并释放内心的压力。这样一来,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反而会更加平和,最大程度上减少了矛盾和冲突。”

“我知道你还在疑惑,为什么不禁止男人们也观看这样的娱乐消遣。我们不必担心生育率下降,其一是女人们自愿为其感动,乐于成为两个男人之间的共同妻子、为他们的爱情诞育孩子。其二,即便不自愿,她们也没有选择。其三,有的男人心软,会为妻子购买借阅这样的书籍,且其尤其在上层畅销,这不是极大一笔收入吗?用一小部分钱安抚创作者,绝大多数则赏给那些因这些火爆书籍而乘风直上的演员、配音者……你要知道,贵族夫人们一掷千金,与平民不同。她们疯狂迷恋这些男人,会对底下的人们产生多大影响……”

演员、配音者,自然是男性。

也许修女和平民女人不懂,但会场上多的是富太太。她们此刻像罐中的沙丁鱼和其余女人挤挨在一起,被迫忍受她们身上不清洁的味道——甚至还有白带等分泌物的味道和经血味!有个女人的鼻子蹭到另一个人的胳肢窝底下,差点没晕过去。在这种密度极小、情绪又紧绷的场景中,人们会分泌出更多汗液和糟糕气味。

现在,不论是教会人士、平民还是贵族,不论她们处于儿童还是中年,女人们回想起那些融入自己日常平凡生活的那些瞬间:一笔一画斟酌小说字词、舒心喜悦地享受文娱产品、在课后狂热地讨论两个男人的故事走向、疲惫不堪时一遍遍重复阅读他们的人生。

她们的皮肤和喉咙被突袭的恶寒刺激得抖瑟起来。

得到了什么?是的,像普勒俄涅一般的上瘾物,那样慰藉人心,使人在点滴中沉溺,她们仍由衷感谢那些作品,起码它们陪伴人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光。

失去了什么?金钱、精力、时间,对于自身处境和身边同类的关注度,她们大把地将钱挥洒在男人身上,抠抠搜搜地从口粮钱和生活费里拿出些微,支持她们喜欢的那个世界——的确是令人神往的世界,每一分钱都好像投票一样,铸神般地创造出一个巨大的市场。

那是她们辛辛苦苦攒的钱,又或是看丈夫脸色要来的。现在,它们都轻飘飘地在盖伊口中成为了一句,“托俄里翁的福,我们越来越富”。

它们化作了构建基地、构筑画板的资金,化成了烟酒皮鞭、化成了盖伊雕塑俄里翁和绘制油画的钱。

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被当成燃料,她们能消费这些事物,也是基于欢愉和被哄骗的基础。

现在,女人们和男人们的防线被一同击溃。

【顾主,你知道你这样摧毁俄里翁在人间构筑的信仰,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吗?】父本系统见元以昼毫不所动,将音频调得愈发刺耳。

虽然它并不具备“失望”的情绪,但还是很遗憾没能从元以昼脸上看到对大厦将倾的恐惧。这个女孩平静的脸上窝着两只神采奕奕的眼,带着初生牛犊的好奇津津有味地看着会场的众人百态。

【俄里翁是天宫的神,他的能力削弱以后,天宫会怎样呢?人们将不再致富,投入于党派混争和肃清敌势中。现在,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至于钱德勒,你也知道他只不过是比寻常草包更聪明一些的枕头,但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仅凭他那一点被施舍来的神力,怎么会有能耐重建天宫?】

【顾主,你就不怕天宫毁灭、这个世界再也无法挽回吗?你所喜爱的那些女人们,她们也会跟着一齐死亡!不如现在就带着珍珠去神殿献祭,让恢复力量的俄里翁继续守卫原本有秩序的世界!】

父本系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原本有秩序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元以昼问,“看似和平,实则百年来一直建立在无数女人尸身血肉上的世界吗?”

系统不言,她又问:“应该接受?默不作声?然后继续耽于美,诞育恶?我想要一次次回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你想让这里毁灭……】父本系统道,它迅速再次尝试联系祂,但祂还是没有回应。

元以昼回忆起贝母给她带来的苦痛,以及她在幻境中看见的过往失败历程碎片。

男人们顺理成章地坐在高位,攀爬权力巅峰的辛劳不及女人一次生产,而她却要饱受折磨才可得以窥见历史的一角。

事实上,如果身躯和精神不承受如此惨烈的磋磨,她反而会感到缺失了什么。

这是不是一种病?

位居末端、经常被打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想,这会使她变得愈加孱弱,付出十分还要纠结自己所得的半分到底是否合乎常理和情法。

这个世界理应待她很好!她生于、长于斯、死于斯,她会和所有的土地与自然产生联系,只因为她是女人,她亦有能力诞育创生,只要她想。

土地和大洋凭什么不给她让路?蝼蚁和微尘何故阻碍她的脚步?

她唯爱她们。进入天宫时,孙云起和奥菲莉娅的毛茸茸的脑袋歪斜在她颈窝,那只是因为她濒死之际说,“好冷……离我近一点。母神?……如果真的存在,下一次让我挨着你们进来吧。”她懊悔不应没分配到一个队伍,使她们错失了建立信任的机会。

如果一件事成功,人们会假模假式地总结出几个理所应当的成功条件,并严肃认真地以为那必然是成功的法则、致胜的必由之路。

但现实充满各种随机和概率,每一项选择都通往一个平行世界。更多时候,成功还要依赖环境和运气。微小的差错足够使她们九死一生。

好在她们自己、她们周围的人尝试的鲜血并非毫无用处。

那些在普勒阿得斯之战中一次次死亡的人类叛军,那些在玻璃崩裂时逃出基地的芭特弗莱族人,还有很多……她们,它们,基因中似乎天然被那些痛苦镌刻上反叛。如今,大家正在她麾下,只要一听指令,即刻带着军械库的所有武器包围会场。

【你会毁了所有!疯女人!】系统擅长学习人类语言,想要用他们惯常的攻击方式搅乱元以昼的思绪。

“不,我不会毁灭这里,”元以昼轻轻道,系统看见她眼里闪起了奇异的光,“我一次次回到这里,是为了女人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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