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地下暗室

说是后院,其实也就是后窗下那么一小块儿窄窄空地,几步远之外就是墙了。

这么窄小的一块儿空地,也种不得东西,倒是墙下种了些金银花,已经爬了满墙。

如今时已入秋,京城天气比别处冷些,饶是金银花藤皮实耐寒,如今也难免露出些枯萎模样,不如春夏时分旺盛。

然而此刻,一众锦衣卫举起火把一照,便见墙上好一条明显的痕迹,自墙头向下,穿过空地,直通正房的后窗——凡这条痕迹所过之处,茎叶碧绿,金银二色花朵盛开,竟是不逊春夏!

甚至空地之上亦是有一条杂草复绿,甚至还有几朵剪春罗,原该是春日里开花的,这会儿却也开出了几朵红花,与墙上的金白二色花朵交相映衬,十分显眼!

这小小的后院,竟像是用花草铺了一条羊肠小路,也不知是谁从上头走了过去。只是因前院皆是青石板铺地,并无什么植物,所以不显异样。若不是谢骊要到后头来看,怕也发现不了。若是再过几日花朵凋谢,这痕迹也就消失无踪,那时便更难见端倪了。

崔和脱口而出:“青帝?”

沈瑢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拼命想了一会儿:“是那个‘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于桃花一处开’的青帝吗?”好像是春神并百花之主来着?这个,这个神应该是没什么害处的吧?春天总归是好季节吧?

不过这时候没人管他,一众锦衣卫都面色凝重,崔和沉声道:“难怪周氏看起来容貌鲜妍,当是有青帝之力。”

董长青摸着下巴笑道:“这倒运气不错,得了好处了。”

崔和冷冷道:“未必便是好处。草木于春夏自是旺盛鲜妍,可终究是要结籽实的,这籽实取全株之精华,成熟后植株自会枯萎。若周氏是草木,她腹中之物便是籽实,却取的是何处的精华?”

沈瑢顿时打了个哆嗦——这比喻可太恐怖了,肚子里的胎儿,吸收的不就是母体的养分吗?等它成熟了,周鱼怕就没用了。

谢骊看一眼墙那边,崔和立刻会意思索:“衙门登记的簿子上,乃是一胡商的宅子,只是不常住……”胡商来回行商,一年里倒有半年在路上,宅子时时空着也是常理。

沈瑢还在茫然:“什么胡商?这宅子的主人不是米商吗?”

董长青又拍了他一巴掌:“说的是墙那边的宅子!那边跟这边可不一样。”

沈瑢没看过京城的地图,如今这年头,地图可不是什么随手能在街边买到的东西。锦衣卫们全是因把京城跑熟了,脑子里才有这些街巷的地形在,崔和更是一张活地图,方能应声回答。

胡商有钱,因嫌这处宅子都小,索性将左邻右舍都买了下来,三家合一家,中间打通了,显得宽敞。只是此时灯火俱无,数名锦衣卫在宅子里迅速串了一圈儿,竟发现这偌大一处宅子,只有一个老门房看守。

“耳朵背得很,我弄出些动静都不醒——”董长青吐槽,“便是进了贼,大约也不知晓。”

“这宅子里也没甚好偷的。”牟斌皱着眉头道,“虽有些家什,也不是什么上好的,且落了灰,瞧着好几个月都不曾打扫了。”

于志搜的是另一边,却回道:“确实有个仓库,里头堆了些咸鱼,味道大得很——胡商还贩咸鱼?”

胡商当然不贩咸鱼。他们走西域一线,路途遥远且艰苦,贩的都是宝石香料一类既方便携带又价值高昂的商品,若贩咸鱼岂不要亏死?何况西域一线沙漠草原居多,哪里来的咸鱼?

“是用来遮盖气味的。”谢骊环视四周,冷冷道,“这宅子,花木也生得太好了些。”

此地宅院都小,要修建花园自是不够,但也有些生了多年的大树,且后头又移栽了些花木来,颇有些檐前海棠屋后芭蕉的风雅。举眼望去,秋日之中也是一片葱翠,甚至那几株海棠,枝叶间还有未凋谢的花朵,竟与米商宅子后院里反季开放的金银花与剪秋罗极为相似!

这高墙之内,竟是无人知晓的一处春光……

“去仓库,掘地三尺地查!”

事实上倒也用不着掘地三尺,反正沈瑢一进去就差点被熏出来——咸鱼的气味里还夹杂了一种血腥气,是从仓库一角的地下透出来的。一种不新鲜的,甚至可以说是陈年的血腥气,令他不敢去想地下究竟有什么。

等到地板上的暗门被掀开之后,这股血腥气就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首当其冲的董长青骂了一句脏话才钻进去,沈瑢不敢添乱,只能扒着那三尺见方的入口往下头瞄了一眼。

仓库下方乃是一处暗室,四角燃着八盏铜灯,烛焰森碧如同鬼火,映照得地上的血迹越发暗黑。

地面上铺的竟不是石板,而是一块块的铜板,铜灯就浇铸在铜板边缘,中间则是一个复杂的奇异图案。沈瑢一眼看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株蜷缩的植物,所有的根与茎都盘曲环绕,层层包裹自身;又像是一颗巨大的种子剖面,只待有足够的条件便会萌发……

他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脑袋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想要生长出来一样。当初沉淀到意识深处的火种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开始活跃起来,挣扎着想要浮上来……

腰间一紧,沈瑢猛然清醒,发现自己已经把大半个身体都探进暗门,要不是谢骊拎住了他的腰带,他就要一头栽下去了。

“不要再看了。”谢骊像提小鸡似的把沈瑢提起来,放到一边看不见那图案的地方,皱眉上下打量他。

这地下祭坛固然诡异,但下去的锦衣卫们也都看见了,却也不曾像沈瑢这般。固然他并无抵抗之力,但灵感敏锐至此,却也是极少见的。

沈瑢不知道谢骊在想什么,只觉得心有余悸:“这,这是什么东西?”他就看了几眼,那种异样的感觉就翻腾了上来,之前明明一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异常了的……

“青帝的图腾。”谢骊道,“忘了便罢,切勿多想。”

沈瑢有点庆幸那个图腾太过复杂,他没记住细节。但谢骊一让他“切勿多想”,他就忍不住去回忆刚才看到的情景——铜板已然有了锈绿之色,但上头每一根阴刻的线条都是鲜血干涸后的暗红色,而在图案中央,就是“种子”的中心,则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这个婴儿像在母亲子宫里一样蜷缩着,也像一颗尚未萌发的种子,但是身体已经干瘪,且散发出一股尸臭,充满了整个暗室,加上那浓重的血腥味,中人欲呕。

反正沈瑢直接跑出去干呕了好几下,刚刚好一点,锦衣卫们出来,那股腥臭味又忽然浓了起来,害得他扭头又吐。好在出门前还没来得及吃晚饭,最后也只吐了几口清水罢了。

谢骊皱皱眉,还是走过来抚了抚他后背:“叫人送你回家罢。”

“不——”都已经这样了,吐也吐光了,回去不是很亏吗?沈瑢抓住谢骊衣袖,一丝两气地问:“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要带回去?”

“此是物证,自然要带回去,且还要仵作验一验的。”谢骊面不改色地道,“既是办案,尸首自然都要带回去。”

“法——我是说仵作真的不容易……”沈瑢发自内心地说,“但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谢骊略一沉默,道:“你不知也罢。我大约已然知晓这是在做什么了,不必担心,周氏腹中之物暂时不会害及性命。你且回家,过几日周氏自然也能回去。”

“我不!”沈瑢抓着他衣袖不放,“这都出人命了,这孩子哪儿来的啊?”

谢骊微微一叹,不再劝他:“那你便留下罢。”

然后……沈瑢马上就后悔了,因为锦衣卫们在宅子里掘地三尺——啊不是,是挖开了那些移栽过来的花木,尤其是那几棵海棠树下!掘出了足足八具尸身,三具成人的,五具婴儿的。

沈瑢这次是连胃液胆汁都吐出来了。有些尸体已经完全化为白骨,有些却是埋下不久正值**,那股子味儿……足够人把昨天的饭都吐出来,而明天的饭也不想吃了!

锦衣卫们行动无声,整个院子里也只能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不过倒也没人笑话他,因为其他人虽然不吐,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那门房也被人从床上薅了起来,此时众人才发现,他哪里是耳背,竟然是个聋哑之人,只能发出一些低哑的声音,问什么都是啊啊两声,一脸茫然。

“什么人会用这种门房!”董长青挥手叫人把这门房押走,怒冲冲道,“他怎么不干脆弄个瞎子来!”

崔和冷笑道:“瞎子听得见,也说得出。倒不如这个聋哑的,只消在他背后做事,哪怕闹翻了天也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说不出来。”

沈瑢不死心:“总要有交流吧?他会写字吗?不会的话,手语总会吧?那胡商去哪儿了,这他总该知道吧?”

谢骊却缓缓摇了摇头:“胡商的去向不必他也能查问出来,只是这事未必是胡商所为。一年里有半年不在京中,他如何保证祭坛顺利运转?何况这显然时常要用新的胎儿来取代旧祭,他去哪里寻来这许多胎儿?”

崔和想了想道:“若是青楼……”青楼中的女子,便是偶尔有了身孕也绝不能生下来,自然是要打掉的。

谢骊仍是摇头:“青楼女子,岂会等到胎儿足月方才打胎?”打胎自是越早越好,在未成形时便打下,身子受损不多,才好养一养继续接客,那青楼老鸨又岂会不知?可这些掘出来的婴儿尸骨均是手脚完整,尤其那具祭坛中央的新尸骨,虽已**,但看其大小,已经跟刚出生的婴孩无异。哪个风月之地,会容许妓子挺着个大肚子空耗数月光阴?

“那就是药店?”沈瑢忍着恶心出主意,“比如像周鱼去买打胎药的那个地方……”正经的药堂是不会轻易卖打胎药的,这事儿多半牵涉阴私,郎中也怕负责。且终究是弄死一条性命,许多行医的都嫌损阴德不肯做。就像周鱼那打胎药,就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药铺子里抓来的,属于那种会有三姑六婆“指引”才能找到的“黑药铺”。

谢骊轻轻敲一下他的头:“谁家也不会等到足月才打胎。不过若是要频繁打胎,必要买药,这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沈瑢脑袋被他一敲,倒是突然灵光一闪:“等等!我们不能守株待兔吗?无论什么人,既然在此地设了祭坛,总要时时来查看的吧?”

董长青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董长青哧了一声笑了出来:“竟是没想到……对啊!他们只怕还未必知道这养的东西跑了……”

这也算是一种思维定势了。他们锦衣卫看见祭坛上**的婴儿尸身便已明白,这祭坛以胎儿来豢养之物已然逃脱,投入了周鱼腹中。然而此事也不过才发生了三日,这祭祀之人既不是日日看守,此刻怕是还未知端倪呢。既是不知,那必然还是要按时来察看及替换胎儿尸骨,守株待兔抓个现行,才是最方便的法子啊!

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等多久?若是那人会按时来察看还好,若是要等到更换祭品才前来,那必是又一个胎儿被打下来了……

最终谢骊的决定是双管齐下,一边留人埋伏在这宅子里,一边遣人去外头查问打胎药的线索。

不过这两样都跟沈瑢没关系,他被谢骊揪着衣领强行送回了万家——这时候天都快亮了,他还得进宫陪太子读书呢。

“周鱼怎么办?”沈瑢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喉咙都被胃液烧得火辣辣的,鼻尖也似乎总是萦绕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既有鲜血的腥气,又有腐尸的臭气,但细细分辨,好像又掺杂了草木的清香——但你可别觉得这能好闻一点儿,想想香水跟狐臭混合在一块儿是什么味儿吧……

反正沈瑢不敢细品,细品就要yue了……

“她腹中之物,大约是一枚肉芝。”谢骊略一思忖,还是向沈瑢透露了一二。

沈瑢听得嘴巴张开合不拢:“肉,肉芝?是灵芝的那种芝吗?”

谢骊点头道:“俗所谓灵芝,只指用以入药的那种,普通芝类而已。葛洪《抱朴子》中载:芝有石芝、木芝、肉芝、菌芝等类……肉芝如肉状,头尾俱全,颇有生机。实则乃是青帝神力附于血肉之上,化而为芝。如今那祭坛主人,便是以胎儿血肉为种,引青帝之力培育肉芝,以铜为祭坛,是以金克木,将其困住。只是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让那肉芝逃了出来。周氏所梦到那几个女子,便是因取胎而亡,肉芝通灵,将此记忆带入了周氏梦中而已,并非女鬼入梦。”

沈瑢脑海里冒出了人参娃娃的形象:“那肉芝是一个小孩吗?”

谢骊无情地打破他的美好想像:“只是一块会动的肉罢了。本就是未生之胎儿,所谓通灵,也并非人之灵智——譬如合欢朝开暮合,难道也是开了灵智吗?”

沈瑢想像中那白白胖胖会说会笑的红肚兜宝宝瞬间像被戳破的泡泡一般消失,失望地道:“那也不能总让它在周鱼肚子里啊……”

“自然得想法子引出来。”谢骊指一指前方的万家大门,“这你且不必管了,快回去吧。周氏在北镇抚司住几日,我自然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丫头。”

沈瑢看见万家门,忽然想了起来:“哦,我那二哥硬说周鱼肚子里是我的孩子,要把我赶出家门呢。”

“嗯?”谢骊微微皱眉,“可要我去说一声?”

“不用。”沈瑢摆摆手,“我也不想在这儿住了,分家也好。”现在既然知道玄鹤都被砍了,他就一点后顾之忧都没有,反而分了家更自由,省得要做点什么,还怕万通等人察觉。

谢骊瞥他一眼:“万家的胭脂铺子里用的还是你母亲当初拟的香方,真要算起来,这家产有你厚厚一份。”

“钱财身外之物。”何况他要是回去了,一个铜板也带不走啊,“何况老爷也没了,他们若不承认,难道还为这事真去打官司?”说实在的,如果真闹起来,万贵妃恐怕还会觉得他不懂事呢。就算他再有用处,终归不如万通等人是她的亲兄弟。

沈瑢很知道自己现在能这么自在,都是因为讨了万贵妃的好,对他来说这可比几万两银子重要多了。既然他不能违心地真当万贵妃的爪牙,那这种会让她不快的事情就还是别做为妙:“总归看在娘娘份上也得分我点东西,够我现在过日子就行了。”

“够现在用就行了?”谢骊低头看他,“你倒大方。可知过日子有多少要开销处?何况只顾眼前,日后如何?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娶妻生子,钱从何来?”

谁要在这儿娶妻生子啊……

沈瑢心里吐槽,嘴上硬撑:“好男不吃分家饭,有本事当然是自己挣了。我现在都有官职了,等过了年我就不当太子伴读,去北镇抚司当锦衣卫呗。对了,我教北镇抚司的人画画,也有钱拿的吧?”

“你自己说不收徒,那还要什么束脩。”谢骊无情地打破他的希望,“赶紧回去,明年做不做伴读且远着,你先把明日的书读好再说吧。书都读不通,当什么锦衣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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