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回湖州
周家是湖州南浔有名的大户,祖上曾出过一任尚书,几位进士,周家子弟世代耕读,周府名下产业原本有数个茧站和缫丝厂,佣工无数,自日军侵占东三省,蚕丝外销行情不好价格一路下跌,蚕农们苦不堪言,又有洋行洋纱抢占市场,祖传的丝厂也日渐凋敝。所幸周家祖业丰厚,尚有田地度日。
江浙自古出美人儿,湖州亦是美女之乡,周家三个美貌的女孩儿里,模样儿最出挑的当属二小姐碧云,早年绍兴大班来唱堂会,班主福芝芳在幕后一眼就看中了随母亲听戏的小碧云。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竟到台上有模有样地学唱了一段《访妻》,周老爷门第清高,自是不许女儿当个戏子,这件事被乡里传为美谈,传言周家二小姐是西施再世,时人纷纷想一睹芳容。周家幼子尚小,周老爷便下了大本钱栽培碧云,她能歌善舞,素爱音律,本帮乐器样样不少,周老爷还托人从上海洋行买了架西洋钢琴,又请了乐师专门教习,苏州振华女专不及毕业,便在北平教育部当伯父引荐下将她送去留洋。
碧云被两个便衣盖世太保护送,从德意志汉堡登船,航行到越南,再转道香港到上海,又辗转水陆回到湖州,看到上海湖州不复往日繁华,处处是日本岗哨宪兵,至南浔城门过了日本岗哨,两名护卫告别离去。碧云独自提着一只小小行李箱回到周宅。周家的宅子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白墙、灰瓦,栗色门窗,虽是几进的深宅大院,也如其他□□居一般,与青山翠竹、丛林溪流融为一体,宅内的雕刻家具颇为讲究,周老爷最爱文玩和藏书,屋里的陈设古朴雅致、书香十足。
父母姐妹喜出望外,碧云说孩儿不孝,关山难度,所以近三年不曾回国。碧云得知祖母已经去世,因日本鬼子侵略湖州,烧杀掠夺,郁郁而终。云跪祖母灵前拜祭了祖母的灵位,回忆幼时祖母持家严厉,却对她们姐妹格外慈爱,不禁垂泪。
晚间全家一起用饭,席间只有米饭,蚕豆,笋干,豆腐汤等小菜佐餐,母亲命人留了一碗咸鱼红炖天堂肉端给碧云,碧云拨给弟妹分食,父亲问起云在美国学业,云低头不语。母亲看出些端倪,不让再问。
用过饭后,碧云便在姐妹簇拥下来到母亲的卧房,几个女眷问长问短,碧云不敢据实相告,答得遮遮掩掩。
“长头发怎么剪了?”周夫人坐在紫檀木榻上,年过半百的周夫人是大家出身,有着江南女子独特的秀润端庄。碧云伏在姆妈膝上,母亲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后脑,一丝丝地捋,“小时候你最看重这头长发了。”
“学校让剪的,就剪了。”碧云颔首微笑着答。
“这样倒也挺清秀,”周夫人点点头,目光仍旧舍不得离开她半秒,姐姐和妹妹挽着手站在一旁也笑着。大姐碧霞已为人母,她是个标志的美人,绿发微卷,颀长身材,穿着一身合体的墨兰丝缎旗袍,长脖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小妹碧岚年方十七,短发及肩,圆脸蛋、大眼睛,眉宇间有股英气,学生打扮,一身浅青衫,黑布裙子,黑皮鞋。
“这可不像留洋回来的小姐,穿的越发朴素了,人也瘦了许多。”小妹打量了半天说。
“留洋读书是极清苦的,当初就不该听你伯父的,非送你去美利坚读什么书。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又觉得你幸好走了,到那边去躲避躲避也好,免得担惊受怕,只是三年不曾回来。”周夫人眼里泪光点点的。
姐姐上前劝慰到:“美利坚万里之遥,云儿你一去数年没有音讯,可把母亲和我们想坏了。”
小妹碧岚心直口快,“那个刘府上的大小姐也是留学回来的,光是衣服箱子就装了满满一汽车。柳老爷子最爱跟父亲攀比了,二姐跟逸安哥去了美利坚留洋,他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自掏腰包把女儿柳梦萝送到日本去。”
大姐摆手说:“那怎么能比,先不提逸安是万里挑一考取了国民政府的公派留学生,碧云也是凭才艺出众出国的,云儿是大名鼎鼎的圣玛丽音乐学院毕业,可去上海高等师专聘做个女教授。刘家女儿学的那个不入流的家政学,”
碧云听到大姐提起逸安哥哥,想到他已经惨遭毒手,客死他乡,眼泪止不住要落下来。
“女儿家做什么□□!就在家里安生待着吧,世道不太平,少抛头露面的好。”周夫人心疼道,“云儿怎么这样憔悴。”
“姆妈,我只是路远……累了。”
“那就早些回房去睡,你们两个不许熬她!”
姐妹簇拥着她上到二楼闺房。三年未归,闺房还是临走时模样,被悉心打扫的纤尘不染,古朴的雕花床铺着鸭蛋青色的缂丝褥子,妆台挨着小轩窗,窗台上青花瓷瓶养着一株蕙兰,旁边钢琴上摆放着姐妹三个的合影照片。那是一次机缘,姐妹三个为了她出国留洋结伴去上海采买物品,路边被星探发现,拉到照相馆里去免费照,还刊登在了当期《良友》的封面,上面写着“湖州周氏三姐妹倩影”。那时大姐19,她才16岁,一晃,恍如隔世。那托腮遥望着小轩窗外草色青青的灰白墙上一弯新月,无忧无虑美好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了。
小妹年纪小,困劲儿大,说了一会儿,便滚到雕花床最里头呼呼睡去。
“云儿,有心事说给我听听,我也帮你排解。”大姐善解人意,不用说就明白定是因为感情的事。
碧云自小到大心事从未对姐姐隐瞒。与姐姐对坐床上,把她到美国留洋,加入红十字会,辗转到了德意志,遭遇纳粹军官囚禁,后来与他的种种爱恨纠葛,一一道来,又讲她生下孩子托付他人,与他决裂只身回国,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姐,我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伯父!逸安哥哥到德意志去救我,被关进了大牢,前不久被纳粹杀害了。”
妹妹哭诉的这三年来经历曲折离奇,大姐还来不及件件消化、陪她抹泪,听到最后竟是周逸安死了,不由反问:“你说谁被谁杀害?”
“逸安哥哥在奥地利的集中营里,被霸占我的那个纳粹军官杀害了!”
“逸安已经归国了啊,上个月我还在上海见过他。”大姐说。
“真的是逸安哥哥活着么?”
“那还会错,我们姊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有一多半是养在我们家,当时不巧巡捕房抓地下党,吹响警笛封锁了整条街道,我们打了个照面说了几句话,看他神色有些慌张,他说在书局谋了个差事,等安顿好了再来湖州家里看望,便匆匆分开了。”
“哥哥真的活着,竟是这样……”碧云哑然,陷入了僵硬沉默。
“不要想了,你能脱离虎口,活着回来已是万幸,可还记得我常常给你讲的夏萧二女被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强占残害的事件?”
碧云当然记得,当时她尚在苏州振华女专上学,因为姿色出众,多才多艺,是远近闻名校花,这可让姐姐操碎了心,唯恐她年纪小贪玩任性,经常给她讲些年轻女学生被坏人戕害的恐怖事件。国民党军统的特务头子看上了自上海的两名女学生夏文秀和萧明,其中萧明是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义女,戴笠在得知萧明擅长京剧青衣,夏文秀会唱花旦时,顿生一计,他对夏文秀和萧明说“蒋委员长听说你们京剧唱的很好,派我来接你们去重庆演出。”夏文秀和萧明心生怀疑,但却不敢得罪于戴笠,更不敢违抗□□的命令,于是只好点头同意。第二天,戴笠就把夏文秀和萧明接走了秘密送进了戴公馆,玩弄了个月厌倦了,便随意发配了个通共的罪名,关进了监狱,可怜如花少女永不见天日。
“你当我是恐吓你,与她们相比,你要幸运的多了。”姐姐握着她冰凉的手,“先不要急着跟爹娘坦白,容我想想怎么说。”
“我要去上海法租界育婴堂找孩子。”
姐姐不由叹气,她在上海见过由欧洲渡来的犹太难民船只,上面抬下来死伤无数,心想在那样情况下孩子活着的可能性极小,又不忍心刺伤碧云脆弱的心,便微笑着把被子裹在她单薄瘦弱的身上,“算算日子,你这还没出月子,寒冬腊月浸了冰水,受了这样的大寒,就算是找,也要养好了身体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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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碧云回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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