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林夕没有回到那温暖而熟悉的温室,也没有前往任何其他特定的地点。

她仿佛被一股无形且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驱使,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学校的校门,随即融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

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灿烂,洒在街道上,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播放着热闹欢快的音乐,行人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自在。

然而,这一切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模糊而失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她的感知世界,无法引起她内心的共鸣。

她的内心深处,正被一场无声无息却异常猛烈的风暴所席卷。

而那风暴的中心,正是被她的超忆症牢牢钉在意识正中央的那一帧画面——顾时韫对张老师露出的那个轻松自然的笑容,以及他目光掠过她时,那彻头彻尾的、冰冷无情、毫无波澜的无视。

那种无视,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

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中那些不愉快的瞬间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模糊、褪色,被新的经历和记忆所覆盖。

痛苦和尴尬的情绪会被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悄悄地稀释和淡化,最终只留下一个大概的印象,甚至可能被完全遗忘。

这是一种生理上的恩赐,一种让人得以不断向前迈进,不被过去的瞬间所绊倒的慈悲。

然而,林夕却没有这种幸运。

她的超忆症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一方面,它能让她在工作中如鱼得水,无往不利,能让她清晰地记住顾时韫说过的每一句让她心动的话语,记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另一方面,它也能将任何一丝痛苦、尴尬、悲伤的瞬间,以4K高清、无损音质、360度环绕的方式,永恒地镌刻在她的神经回路上,无法删除,无法淡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迫重温,仿佛被困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之中。

此刻,

那“一幕”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记忆片段,而是变成了一部无限循环的短剧,在她的大脑剧场里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每一次播放都带来同样的痛苦和折磨。

她走在街上,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不是橱窗里琳琅满目、精美绝伦的商品,而是顾时韫嘴角扬起的那一抹弧度。

那笑容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的超忆症放大、检视,精确到毫米,清晰得能数清他笑时眼角牵动的每一丝细微纹路。

那笑容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放松,甚至带着一点点她很少从他脸上看到的……愉悦?

为什么?

是因为和张老师交谈让他感到愉悦吗?

张老师究竟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还是仅仅因为,和张老师——那个穿着稳定白大褂符号的同事

——交谈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感到轻松和安全,从而自然地流露出那种愉悦的笑容?

紧接着,画面切换——不,不是切换,而是同步对比!

她的超忆症残忍地将两个画面并置在一起:

一边是他对张老师微笑的温暖侧脸,充满了温情和友善;

另一边则是他目光扫过自己时,那双深邃眼睛里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和辨识痕迹的漠然。

那目光掠过她的速度有多快?

0.5秒?或许更短。

短到他根本来不及产生任何“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的疑惑,就像扫描仪掠过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条形码,发现无法识别,便立刻毫不停留地移开。

一热,一冷;

一清晰,一空洞;

一放松,一漠然。

这种极致的对比,像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剧痛。

她甚至能“听”到画面里的背景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上课铃声,张老师说话时模糊的语调……

而这一切的背景音,都无法掩盖她内心那震耳欲聋的、关于“被无视”的死寂。

“他不认识我。”

“他完全没看到我。”

“他对别人笑,却看不见我。”

这些句子像弹幕一样,在那循环播放的高清画面上疯狂滚动,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痛着她的心。

她试图阻止这一切。

她用力摇头,试图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

她加快脚步,希望物理上的移动能打断精神上的固着。

她强迫自己去看路边的一朵花,去读商店招牌上的字,去听路过孩子的笑声……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那帧画面具有可怕的侵略性。

她看花,花的颜色会褪去,变成顾时韫风衣的浅卡其色;她读招牌,字体会扭曲,变成他金丝边眼镜的轮廓;

她听笑声,笑声会变形,融入他那时低沉的、带着笑意的语调里。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那一个瞬间的注脚和提醒,仿佛一切都在提醒她那无法遗忘的痛苦。

超忆症的痛苦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不仅仅是“记住”,而是被迫“沉浸式体验”。

每一次回忆,都不是站在岸上回望河流,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入同一个冰冷刺骨的漩涡深处,重新经历那一刻所有的情绪冲击:期待、雀跃、错愕、尴尬、失落、委屈……周而复始,无法逃脱。

快乐的记忆会因为过度清晰而褪色,而痛苦的记忆,却会因为这份无法磨灭的清晰而不断加深它的烙印,每一次重温,都像是在新鲜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带来更深的痛苦。

她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

是不是我小题大做了?

他只是没认出我而已,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吗?

我不是应该习惯了吗?

可是……“习惯”这个词,在面对这种**裸的、带着对比伤害的“无视”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理智上理解,和情感上接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尤其是,

当她怀抱着那样隐秘的期待,精心打扮,像怀揣着一个温暖的秘密想去见他时,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那种落差感,被超忆症无限放大,变成了巨大的失落。

那件焦糖色的新外套,此刻仿佛成了耻辱的标记。

每一条车线,每一颗纽扣,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之前的雀跃和期待。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立刻把这件衣服脱下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内心不断泛起的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要去哪里。

时间感也变得混乱。

明明感觉那痛苦的一幕已经重复播放了成千上万次,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抬起手腕看表,却发现仅仅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前,她还满怀期待地走在去温室的路上;

二十分钟后,她像一个游魂一样飘荡在陌生的街道,被自己无法关闭的记忆播放器折磨得心力交瘁。

她找了一个路边的长椅坐下,呆呆地望着面前车水马龙的景象。

行色匆匆的人们从她面前走过,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没有人知道这个安静坐着的女孩脑海里,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永无止境的高清噩梦。

她尝试用以前学过的方法来对抗

——试图用其他更强烈的记忆来覆盖它。

她努力去回想顾时韫第一次通过声音认出她时的惊讶,回想他在星空下给她讲星座故事时的温柔,回想他送她树叶标本时微红的耳根……

那些记忆同样清晰,同样生动。

然而,痛苦似乎总是比快乐更具有粘性。那些温暖的画面刚一浮现,就像遇到了强大的磁极,迅速被那帧“笑容与无视”的画面吸引、拉扯过去,然后扭曲、对比——看,他曾经能认出你,但现在他认不出了。

看,他曾经对你温柔,但他也对别人那样笑。

美好的记忆非但没有成为救赎,反而在超忆症的扭曲下,变成了加剧痛苦的催化剂,成了证明“失去”或“变化”的参照物。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任由那帧画面在脑海里肆虐。

眼眶开始发热,鼻尖发酸,但她强行忍住了。她不想在街上哭出来。

超忆症会连她哭泣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住,那只会让这份痛苦记忆包增加更多不堪回首的素材。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被那种冰冷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失落填满。原本因为恋情萌芽而变得明亮温暖的世界,仿佛突然被这一帧无法遗忘的画面蒙上了一层灰翳。

她知道,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可能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但她更知道,对于拥有超忆症的她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过去”的小事。

它像一个病毒,已经植入她的记忆系统,会不断地冒出来,在未来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再次攻击她,提醒她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

而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独自一人,清醒地、毫无折扣地承受着这份因无法遗忘而带来的,尖锐又漫长的痛苦。

阴影,并非瞬间笼罩,而是由无数个这样无法遗忘的、高清的痛苦帧,一帧一帧地叠加而成,最终形成了一片无法驱散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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