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曾经亲耳听到过这个女人唤佘武为“道安”,以为她和佘武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应当也是颇为亲近的。
但是白若松转过头去看佘武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佘武的表情十分冷淡,似乎一点都不为她这个颇为亲密的好友拔得头筹而感到欣喜。
佘武注意到白若松在看自己,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我的魅力吗?”
白若松一阵恶寒。
她和云琼接触惯了,是真的不习惯佘武这种类型。她仿佛是一只开屏孔雀,恨不得给全世界展示自己美丽的尾羽。
白若松的脸皱成了一团,解释道:“我是想看你会不会为你的朋友拔得头筹而感到高兴。”
“朋友?”佘武仿佛才发现那正在被言相夸赞的女人是谁一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一个表情,道,“哦,那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姜仲临。”
白若松敏锐地感觉到了佘武的兴致缺缺,问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佘武抿唇思索了一会,兴致缺缺道:“勉强算是吧,她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家的,注定我两的关系不会很亲密。”
她说完,见白若松不甚明白的模样,道:“瞧你这个一头雾水的样子,是不是根本还不清楚如今朝堂之中的党派争斗啊?”
白若松当然知道有党派争斗,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存在这样的东西。
别说是拥有数千官员的玉京,便是三四十个人的班级,还能分成好几个小团体。
曾经她也暗暗问过易宁朝廷中的党派问题,但每次易宁总是淡淡斜睨她一眼,说一句:“你没有必要关心这个。”
“我资历尚浅。”她尴尬解释道,“郎中大人不与我说这个,说是没必要。”
佘武笑了起来。
她用折扇挡着下半张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又因为不能在这种场合放肆大笑,所以只在胸膛中发出闷闷的颤声。
“你上官说得没错,你确实不需要知道这个。”佘武笑够了才压低声音道,“因为谁都瞧得出来,你是女帝的人,所以根本不会让你扯进党争之中。”
白若松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和女帝搅在一起,但她也不好表现出来,扯了扯嘴角,岔开话题道:“那你是哪一派的人?”
“我?”佘武一挑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白若松,“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是我娘,也就是尚书令大人那一派的人啊。”
“我不是问这个。”白若松道,“我是问,你娘,到底是哪一派的人。”
佘武沉默了片刻。
她一下一下轻轻晃悠着自己的折扇,连坐在她旁边的白若松,都感觉到了一点凉风在拂动自己鬓角落下的稀碎软发。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无奈道,“算了,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说:“我娘背后的,是三皇女。”
女帝膝下人丁本就不多,活到成年的皇女如今只剩下两个,分别是凤君所出的五皇女和萧贵君所出的三皇女。
大桓向来是立嫡立长制,三皇女为长女,而五皇女为嫡女,据说从前为了立谁为太女这个问题,朝廷上下都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是白若松这样的人所不知道的缘故,女帝狠狠罚了三皇女,立了五皇女为太女。
宰相被架空的如今,宰相之职由三省长官代为执行。
一般来说,人们会想象这个是三权分立,三分制衡,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门下省和中书省联合起来,也不过是刚刚能够抗衡一个尚书省。
佘武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就凭她是尚书省的长官,尚书令之女,她就可以在玉京横着走,根本不用顾忌其他人的脸色。
既然尚书令是三皇女那一派的,那毫无疑问,中书省和门下省必然是支持太女的。怪不得佘武说注定她和姜仲临的关系不会很亲密,也怪不得姜仲临总有一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那言相呢?”白若松突然问。
佘武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声,似有不解。
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脏怦怦直跳,问道:“言相,有可能招你作自家小嫡孙的妻主吗?”
佘武握着折扇的手一顿,斜睨白若松,弯起嘴角,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
白若松注意到她一侧居然有一点十分可爱的小梨涡。
“你胆子可真大,敢问这个。”佘武轻笑道,“若不是因为你不涉及两党,是女帝钦点的人,你现在已经要死了,你懂吗?”
女帝是如此忌惮言相,以至于将她完完全全架空了起来,那么就证明了言相的选择至关重要,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大桓下一任的继承。
白若松知道这些不该问,特别是佘武还是尚书令的女儿。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这个把握,佘武不会把今天她们的对话说出去的。
“我懂。”白若松坚持道,“但是我想知道。”
佘武轻哼一声,心情似乎十分愉悦,低声道:“我当然只是来走个过场的。”
白若松虽然内心早有猜测,可听到佘武暗示的那一刻,心情还是沉了下去。
这说明,言相是站在太女那一边的。
怪不得明明有这么多优秀的诗文,她非要点中姜仲临的。
*
另一边,折页屏风的后头,小公子们正聚在一起,透过折页屏风那三指宽的缝隙,悄悄摸摸瞧着外头争奇斗艳的小娘子们。
听到姜仲临拔得头筹的消息,其中一名小公子兴致勃勃地捅了捅姜洵的腰,小声道:“快看小洵,你姐姐拔得头筹了。”
年纪较小的姜洵看舞剑和听奏乐还行,评判诗句那是完全不在行,早就扒回桌子边上,兴致勃勃地抱着一碟子金乳酪啃,酥皮掉了满身都是,伺候的小侍正拿着帕子给他轻轻掸去。
被小公子一捅腰,抱着的碟子便脱了手,正要掉落在地之时,一柄带着剑鞘的长刀以疾风之势猛地刺了过来,掀起的风吹动了姜洵垂在额前的碎发。
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碟子稳稳当当落在了剑鞘顶端,一时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但是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云琼,又吓得往后缩了缩。
言筠叹息着上前,拿起那个碟子,塞回了姜洵的怀里,问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姜洵怯怯地看了云琼一眼,云琼刚想说一句“不必了”,他就已经嗫嚅着开口道:“谢,谢谢云哥哥。”
云琼见埋着头颅的姜洵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白若松,竟是软化了语气道:“无妨。”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这回可要抱得紧一些。”
他声音低沉,但是听着十分温柔,姜洵抱着怀中的碟子,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这位云麾大将军除了生得有些吓人以外,倒也没有母亲和姐姐议论的那样像鬼面修罗。
这样想着,姜洵竟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对着云琼笑了一下。
小小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脸颊两侧还有圆鼓鼓的婴儿肥,一笑起来那脸蛋上的肉都往眼睛上挤。可即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他眼睛中闪烁的光芒。
云琼愣住了,有些狼狈地别开脸。
其实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回应方式,很容易被人误认为不想接受自己的示好。幸好姜洵年纪小,注意力很快就被外头正在夸赞姜仲临的言相吸引了,没有注意到云琼的反应。
言筠倒是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目光在姜洵和云琼之间扫了扫。
因为除了言筠以外,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和云琼挨着坐,所以二人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了相邻的座位上。
言筠跪坐在加厚的软垫之上,单手拢袖斟茶,伴随着水流清泠的潺潺声,他开口道:“怀瑾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云琼抿唇,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句,不过言筠也习惯了他这样锯嘴葫芦一般的性子,将斟完的茶盏推放置到云琼的面前,自顾自继续道:“从前的你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你的眼,你也不在乎,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笑道:“现在的你,似乎愿意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世界了。”
那头,正有小公子奇道:“你姐姐得了头筹,你还不开心?”
见了自家姐姐拔得头筹的姜洵,蔫哒哒地低下头,叹息道:“一会回家,她的鼻子又要翘到天上去了。”
怕大家不信,他接着又抬起头来认真强调道:“真的,你们都不知道我姐姐那模样,有多讨人厌,我平日连她院子里头都不去的!”
云琼垂首敛眸,盯着自己面前放着的茶盏。那金黄色的茶汤因为没有去触碰,水面平静如镜,映着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锐利的脸。
他听见旁边的言筠冷笑了一声,知道他一定也发现了,言相是属意这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这才将她点为了头筹。
身为言相的嫡孙,言筠早就接受了自己联姻的命运,对自己未来的妻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自然也不想将注意力过多地投放在她身上。
他慢慢饮啜了一口茶水,继续好奇地问云琼道:“怀瑾,究竟是什么,将你从云端拉回了这个人世间?”
云琼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言筠,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面,炙热得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
言筠一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不可思议看着云琼,半晌,竟是笑出了声。
“哎呀,真是不得了。这种眼神,我可是瞧过太多次了。”
言筠为人虽然傲气,但那是对着那些自命不凡,又满脑子腌臜思想的女子的。
对待男子,他宽和又温柔,手帕交遍布整个玉京。
那些养在深闺中的男子们,没见过女子的凉薄,也没见过人世的险恶,总是被一点小小的好处给骗去了真心。
每次,那些男子来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情意的时候,眼中就是像这样,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明亮而热烈。
但是他是万万没想过有一日,能在云琼的眼中看见这种火焰。
他肯定道:“怀瑾,你心中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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